披香雕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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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香築夜宴

一條由竹段首尾相銜而成的水道,將那蔚山中的溫泉水引入別院中,曲折蜿蜒,正巧流經蕭文胥為披香安排的園子。映著金紅爍爍的夕陽,泉水所過處雲繚霧繞白煙茫茫,是冬日裏難得的風情。

臥房內燈燭明亮,點數過兩口箱子裏的東西後,披香挑出幾件用得上的瓶爐物事,整頓收拾一番,這才坐下來歇口氣。堂屋正中的圓桌上早已置好了茶水,一對杯盞玲瓏剔透,乃是出自品相絕佳的綠玉髓……但她並不急著飲用。

老實說,對於這位祝陽侯,她仍抱有十二分的戒備。

那時酈州珍稀坊初會,即便身邊有樓夙同席,祝陽侯也全不在意——投來的眼神太過熱切露骨,令披香既驚訝又反感。然作為樓府不可放棄的盟友,她又不得不和他“認識認識”,權當做完成任務。

另一方麵,祝陽侯與樓府交好,自然也與朝中太子一係脫不開幹係了。可既是如此,這一次為何又特地繞開樓府,單獨與樓夙牽線呢?

不能讓被視為東宮“鷹犬”的樓家人知曉的意圖,同時,也與自己有些關聯……除了撫琴宮,她幾乎不做他想。

思及此,披香微微蹙起眉心,單手支頤,對著眼前罩有素白紗籠的燭台出神。

當真如此麽?若是真的,區區一個江湖門派,為何太子總是揪住不放?以現下東宮的勢力謀取地位,雖算不得十拿九穩,至少也占盡先機。而身為皇室子弟,一心結交江湖草莽,難道不會被朝臣當做把柄嗎?

回想每一次入京的情形,都可說是如履薄冰。無論她還是樓夙,誰也沒有把握下一次能全身而退。

沒來由地,又想起在端王府臥床時,通過虛空與她麵對麵的、那個自稱“姬玉辭”的男子。明明素未謀麵,卻偏在那個時候,在端王府,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出現在她眼前。

這一切,會是巧合麽?

門外傳來腳步聲,隨即咚、咚、咚,規矩的三下叩門,使女嗓音柔和:“披香夫人,我家侯爺已在花園裏設下宴席,為夫人接風洗塵,這會兒正等著夫人呢。”

“好,就來。”係上貂裘領口的繩結,披香拂落麵紗,推開屋門。

*****

聽梅別院的花園大得出人意料,不僅有假山小池,竟還有一處用纏滿藤蔓的花牆所修建的迷宮。披香跟著使女沿花園一側走過,隻見四處種有各色花木,因著溫泉的滋養,即使是冬日,眼前依然繁花似錦。

使女引她走進花牆迷宮,身邊俱是香氣清淡的薔薇,或紅或粉十分可愛。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迷宮,披香興致盎然,不久就隨使女來到迷宮中央,竟有一處小巧的台閣,玉階精雕,簷角飛揚,內中透出和暖的燈光。旋即,便見蕭文胥從閣上的長窗裏探出頭來衝她招手。

“夫人以為此閣如何?”

披香登上玉階,這小侯爺正坐在一張鑲玉圓桌旁,笑眯眯望著她。四下打量一番這巴掌大小的閣子,披香的視線重新落回蕭文胥身上,見他比了個請坐的手勢,她略一頷首,在對麵輕輕坐下。

“此地雖不遜風雅情致,但較之別院裏的其他屋室,少了幾分疏朗,倒多了些女兒家的嫵媚。”使女一碟碟呈上茶點,樣樣玲瓏精致,披香微笑:“一點拙見,還望侯爺指點。”

“哈哈哈!夫人眼光絕妙,說得正是恰到好處。”蕭文胥大笑起來,從使女手中接過一隻茶盞,伸臂遞給披香,“這盞花露,乃是今晨自這香築四周的花牆上所采。聽聞夫人喜愛花露,文胥就命膳房依樣畫葫蘆做了些,也不知合不合夫人的口味。”

“勞侯爺費心。”披香點點頭算是致謝,捧過花露,掀起半片麵紗湊近嘴唇。正要飲用,不知何處生出遲疑來,抬眸瞥見對坐的蕭文胥滿臉興味,似要透過這麵紗看穿些什麽。

披香遂無奈地放下杯子:“……侯爺。”

蕭文胥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笑臉,擺擺手坐正了身子:“哎呀對不住啊夫人,我這人就有個壞毛病,見到漂亮姑娘就跟丟了魂似的。以前也想著改改,可這麽多年過去也沒改掉,唉。”

披香淡淡瞥他一眼,似不以為忤:“侯爺心裏早就有人了,何必這般戲耍姑娘又為難自己呢?”

這香築柔美如閨中少女,分明與聽梅別院的風格相去甚遠,更有香花迷宮包圍,想來定與蕭文胥過去的故事有關。

聽了這話,蕭文胥眼中泛起一層異光,雖稍縱即逝,到底還是叫披香捕捉著了。她繼續道:“侯爺不是想讓披香解惑麽,倒不妨讓披香聽聽,您有什麽‘惑’。況且……”軟玉般的纖指點點心口,“這裏的疙瘩結得久了,隻怕連自己也會忘記,究竟什麽才是初衷。”

良久,才見蕭文胥搖搖頭,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早知夫人厲害,就不該請夫人來這兒了。”他歎了漫長的一口氣,撐著桌麵起身,臨了還不忘招呼身邊的使女,“哎,該上菜的上菜,別餓壞夫人了。”

裝點精致的菜肴魚貫而至,披香掀動羽睫,見蕭文胥皺著眉似在沉吟,心中又轉過些許奇異的念頭。隔著麵紗笑了笑,她端起那杯花露淺呷一口,道:“披香並不想讓侯爺為難,若侯爺覺著這話不方便,那咱們換個話題便是。”

“哪裏。”蕭文胥低笑一記,靠在柱子上轉過身來。頭頂上,鏤花細密的宮燈光色柔和,他的臉龐一半陰暗一半亮,抬起頭時,眼中竟蓄滿無限柔情。“這香築原先是為我的未婚妻修建的。她與我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少年時便已互許終身……隻可惜造化弄人,我在家族的安排下入京為官,而她卻不願隨我一同去,就此與我分開。”

披香聞言笑了,美眸中泛起清冽的銳光:“若真隻是這樣,我想侯爺也不會如此介懷。”

“夫人興許已有所耳聞,我蕭家原本仕途不暢,若非憑二皇子宋哲謀逆一案有所作為,大概永遠沒有機會享受今天的榮華富貴。”蕭文胥聳聳肩,重新在桌邊坐下來,“可也正是因此,她痛恨我。那時她已嫁了人,聽說對方正是支持宋哲的年輕官員,在那一役中為保護宋哲而殞命,我卻一朝升天做了侯爺。”

“後來,”披香端詳著麵前的菜色,“你殺了她?”

蕭文胥搖頭,“她自盡了。”說著,他揀起手邊的朱漆筷,“她的家人為求自保,逼她改嫁給我,甚至不惜給她下藥。拜了天地後,她驚醒過來,大約是覺得屈辱難當,最後一頭撞死在新房的牆柱上。”

披香沒有應聲,看蕭文胥挑了一筷子筍絲,神情如同在努力克製著什麽。突然,他放下筷子,從使女手中奪過酒壺,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而後仰脖一飲而盡。

“她死後,我便將她葬在這香築下,惟願能時時刻刻陪伴她。”說完這話,他的杯中再次滿上酒漿,不再開口,隻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他喝得極快,酒壺裏很快就見了底,他又叫使女快快再取酒來。

“我從未同別人說過這些話。”蕭文胥支著臉望向披香,眼中已然微醺,“夫人,你是頭一個……你是頭一個讓我蕭文胥願意和盤托出的人。”

披香隻是定定地睨著他,並不說話。麵紗讓兩人的視線無從交接,蕭文胥忽然有些焦躁起來:“我都已告訴了你這些……夫人卻為何總是以紗障麵,為何不願對我袒露真容!”

披香仍不答話。她慢慢深吸一口氣,迎上蕭文胥藏著火點的目光。

四周靜謐,香花在即將覆沒的夜色中盛放,耳邊隻餘兩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恍惚間,她仿佛聽見了笑聲,如銀鈴般清脆的、熟悉的女子笑聲……

眼眸無聲闔上,複而緩緩睜開,披香彎唇:“……侯爺醉了,該回房休息了,披香也先回去了。”說著便起身,卻不防手腕被人一把握住——正是祝陽侯。他的眼神又沉又痛,幾乎是含著懇求的光,一字一字道:

“夫人,你已不是樓夙的女人了。”

“侯爺醉了。”披香卻仍是微笑,輕巧抽出手腕來,起身對一旁的使女道:“快扶你家侯爺去歇息吧。”

*****

月光掩映下的撫琴宮,銀華流淌,仿佛一座矗立在雲海霧濤間的神殿。

不知什麽時候睡了過去,再次醒來時,弦武殿外已然黑透。姬玉賦慢騰騰起身,走到窗前伸了個懶腰,夜風一過,居然覺著有些涼了。他皺起眉頭,沒來由地歎了口氣,揚聲喚道:“來人!”

“宮主,元舒在。”藍衣少年從殿門外快步跑入。

“天氣轉涼了啊。”姬玉賦揉揉壓酸的胳膊,“告訴二宮主,替我取件厚一些的外袍來……唔,順便把書桌上這堆東西拿出去燒掉。”

“是。”元舒一麵應著,一麵走到身後的書案邊,卻發現許多卷軸還係著繩結,顯然還未開封,遂疑惑道:“宮主,這還有些您沒看的,是不是要留下?”

姬玉賦頭也不回地甩甩手:“都燒掉,一份不留。”

摸不透自家宮主究竟在想什麽,元舒隻好喔一聲,抱起一堆卷軸下殿。望著那少年公子遠去的背影,姬玉賦笑了笑,轉而又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心念一動,他大步邁出弦武殿,身形很快隱沒在夜色中。

唰,唰,唰。

香虛館的院子內傳來枝條摩擦地麵的聲響,聽上去似是有人在掃地。姬玉賦的腳步放緩了,他來到花牆跟前,透過扇形的窗洞望去,隻見一名紅衣女子手執掃帚,正在清掃院子裏的殘枝敗葉。

目及那抹跳躍如火的豔紅,他的眼中一縮,及至看清那正是三宮主顧屏鸞,方才幽幽地舒了口氣,禁不住自言自語起來:“……大晚上的,怎麽還跑這兒來掃院子。”

可巧三宮主耳音靈敏,聽見這嘀咕聲抬頭望來,見姬玉賦貓在牆角張望,愣了愣,接著就停下動作,叉起腰咧嘴笑了:“宮主,你偷偷摸摸躲在那兒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