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時風館後,禦前帶刀侍衛韓大人出於對京城安全的考慮,冒雪跑了一趟掬月齋查看“敵情”,不料一杯熱茶沒討著不說,倒碰了一鼻子灰。頂著瑟瑟寒風,他頗消沉地踏上回府之路,念及那妖孽店主不帶髒字卻傷人精準的罵詞,心裏越發不是個滋味。
就這麽氣衝衝地悶頭走了一陣,韓如詡突然刹住腳步,抬眼四下瞧瞧:“……咦?”
分明是打算回家來著,可不知怎麽的,竟又走到時風館來了。
眼前熟悉的棋館現下早已大門緊閉,門扉上兩顆銅製獸首仿佛正嘲笑著他的走火入魔。韓如詡愣了愣,隨即耷拉下雙肩,挫敗地抹了把臉,暗自教訓起自己這般沒出息的舉動。
好吧,雖說那披香夫人從未現出真容,但……無論是從袖籠下探出的那雙玉手,還是麵紗飄飛時現出的那一芽嬌俏的下頷,仿佛都藏著無言的魔力,生生要把人的魂兒都給吸走。不單自己,就連那幾名隨行的武官也時常看得雙眼發直。
假如她已看出了他對她的心心念念。假如她也懷有與他同樣的情愫。假如這真是上天安排的緣分,讓他與她能夠這樣親近,甚至更進一步——
“嘖。”意識到腦中居然蹦出如此不著調的念頭,韓大人半是羞愧半是憤慨地擰轉身子,強迫自己重新邁開腳步。就在這時,一條飄忽如鬼魅的黑影倏然掠過頭頂,他一個激靈,反應迅捷地追上屋頂,腰間當陽劍出鞘的同時,口中衝那道黑影一聲大喝:“什麽人!”
沒想到那黑影乖乖停了下來,負手立在一丈開外,像是在等他靠近。冷風鼓動他肩頭油光水滑的青黑色大氅,厚重的織物在夜色中無聲款擺,遠遠看上去仿佛兩片巨大而不祥的黑色翅膀。
龐大有如實體般的壓製感當頭而至,韓如詡頓覺胸中一窒,正要打起精神對峙,忽聽對方先開口了:“是當陽劍啊……沒想到一個小人物手裏卻捏著稀世珍寶,這京城裏果真危機四伏。”
聽出此人言辭間的漫不經心,韓如詡警惕地刹住正欲逼近的腳步。將武器撤開三分,他借著幽微的雪光打量起眼前之人:“你是何人?深更半夜行蹤鬼祟,有何企圖!”
“能發現我行蹤的,近百年來大人算是第一個,姬某佩服。”對方隻是微微一笑,並不作答,帽簷下如熾如炬的視線緊鎖他手中的劍刃,仿佛正盤算著什麽。
被“近百年”三個字噎得冒火,又依稀辨出一張不過而立之年的麵孔,韓如詡暗罵一記大言不慚,心口卻也突突地跳得厲害——此人或許真有可堪狂傲的本事,單是那出神入化的輕功便令自己難以企及。若動起手來,恐怕自己連全身而退的餘地都沒有。
然,身為一名帶刀侍衛,韓如詡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麽。他勉力沉住氣,暗自嗬斥不可自亂陣腳:“少廢話,還不報上名來!”
“在下不過是江湖草莽,沒什麽名號,說出來大人也不認得,還是不問的好。”那人側轉過身挪動腳步,竟是要主動朝韓如詡的方向靠近。韓如詡心下一凜,本能地想要避開他的鋒芒,不料隨著重心移動,下盤突然一晃,倒把自個兒嚇了一跳。
對方似乎也察覺了他的窘迫,原本咄咄逼人的氣場稍事收斂,語間添了幾分商量的意思:“既然給大人發現了,在下也不敢為非作歹,就借大人手中兵器一觀,完璧歸趙後自然離去,大人以為如何?”
看他悠悠然向自己伸出一隻手,態度閑適得仿佛隻是問他要一杯水喝,強烈的違和感讓韓如詡心頭警鈴大作:這個人能一眼認出當陽劍,自然也知曉此劍的價值。他冷笑起來:“閣下不止是想借觀這麽簡單吧?”
這話讓對方彎起嘴角,語氣卻顯得頗無奈:“……被識破了啊,沒辦法。大人手中之劍即使不是十大神兵,也是上古名|器,誰能對它沒有丁點兒心動?”頓了頓,又繼續道:“不過此物也非大人所有,姬某不過是想讓它上它該去的地方待著,對亡主也是一種告慰。”
好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啊。韓如詡低哼一聲,手中劍柄握得更緊:“即使我說不給,閣下想必也有的是手段拿去。既然是真小人就不必偽作君子,好聽話不用說,有本事就來搶,除非殺了我,否則別想拿走這把劍!”
“唉。”對方歎了口氣,萬分惋惜般搖了搖頭,“這又是何苦——”豈料話音剛落,那青黑大氅下殺機閃爍,一道璨亮銀芒如狂蛇出洞,裹挾著簌簌風聲直取韓如詡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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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數日前剛入京時,天候又冷了幾分。尤其入夜後,一則裹緊厚實的棉被,一則房間內的炭火保持不斷,這樣才會覺得舒坦些。披香打理好長發,抬手盤了個簡單的髻子,隻留一根出師時由鍾恨芳所贈的玳瑁簪,再洗漱一番,攏著貂裘爬上床。
自昨兒個雙胞胎染上風寒後,整整兩日她就沒怎麽消停過。畢竟是兩個孩子的事,也不方便找韓大人幫忙,她一早就出門找大夫,希望早些給雙子治好病。不料天寒地凍大雪壓城,一連問了好幾家醫館居然都關門歇業,這可急壞了她——不得已,還是隻能找上韓如詡韓大人出麵。在這位禦前帶刀侍衛的威嚇下,她終於順利買到了藥,也察覺到自己肚腹中高奏的空城計。
這麽來來回回折騰一遭,待披香簡單吃了些東西安撫了雙子,真心是精疲力盡。現在總算是完好地在榻上躺下來了,睡意也迅速拽住了她的眼皮。連打了三個嗬欠,她團起身子,尋了個舒服又溫暖的姿勢,緩緩沉入夢鄉。
……鏘!鏘!……咚!嘩啦!叮叮叮!……鏘!
一聲緊過一聲的金鳴撩動她最脆弱的那根神經。這是刀劍鋒刃相接時特有的金屬聲,再加上方才自己聽到的、屋頂瓦片被掀翻的聲響,披香幾乎可以肯定,此刻正有兩個武林中人在她的頭頂上打架。
“還是不肯放下劍嗎?”依稀可以聽到一道男聲這樣說。
“你想都別想!”另一人似乎氣急敗壞。不過,這個嗓音聽上去有些耳熟。
交錯迸發的金鳴旋即再起,披香沉吟研判片刻,突然一個激靈:“是韓大人!”
被委派來保護自己的韓如詡,如此深夜裏竟在時風館的屋頂上與人激戰,聽上去氣力還有些支絀。這是不是意味著……他遇上了刺客——很可能,還是針對自己而來的刺客。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多來幾次又怎樣?”
披香止不住冷笑,疲倦終未能勝過心頭騰騰燃燒的怒火。
我,已經決定了再也不要依賴他人,再也不要將禍端引向與己無關的人們。
她深吸一口氣,迅速披衣起身。將一對潔白雙刃收進腰間,披香推開門步上走廊,無視獵獵穿堂而過的森冷夜風,仔細辯聽著韓如詡與人交戰的方位。就在此時,伴著一聲“手下留人”的疾呼,一道白影飛速掠過夜空,穩穩落在自己頭頂的屋蓋上。
又來一個?還真當她好欺負麽。唇畔的弧度比夜風更冷,披香暗自催動內息,一鞋底踩上護欄,腰肢使力再一個翻身,就這麽輕飄飄躍上了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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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留人!”
姬玉賦還未辨清這記呼聲的由來,一把銅錢如暗器般驟然殺至眼前,他不得不撤回已點在韓如詡喉間的劍尖,以劍身格擋開暗器。空氣中叮叮咚咚一陣金鳴,自是沒有一枚暗器能近得了他的身。姬玉賦放下持劍的手臂,忽見闊別多年的長徒快步靠近——然後,一把抓住自己的胳膊。
“師父,你是不放心我做事呢,還是根本另有打算?”衛檀衣的表情因為動怒而微微有些猙獰,緊捉住他的那隻手也完全沒有控製力道。
姬玉賦隻是照常笑了笑:“怎麽會。”
“那你到這兒來做什麽?京城可不比煙渚山,師父想任性,也得看看場合。”衛檀衣並不打算就此放開他。方才自己要是晚來一步,這個殺意已決的男人,此刻必定早就結果韓如詡的小命了。
聽他這樣說,姬玉賦的笑容中多了三分無奈:“為師隻是出來散散步。”
“散步散了半個月,從煙渚山散到京城來了。還是說別的地方不去,偏偏喜歡上這時風館?”咄咄逼人的那個瞬間換成了衛檀衣,大有不問出個所以然來決不罷休的架勢。
師徒兩人一來一往直看得韓如詡發愣。經衛檀衣一句“師父”提醒,現在他已認出了這個黑衣人就是撫琴宮宮主姬玉賦,也為自己方才一時衝動與他交手而有些後怕……不過比起這個,他更奇怪的是這對師徒的相處方式——怎麽、怎麽是衛檀衣在訓人?姬玉賦不是他的師父嗎,哪有師父挨訓的道理?
怔愣間,身後突然傳來細微的瓦片掀動聲。三人同時望去,卻見不遠的簷角處,一團如烈火般熾亮鮮麗的紅憑風而立,那張堪稱冠絕天下的明豔麵容,就這麽呈現在眼前。
“那是……”韓如詡隻覺自己胸中那團血肉跳得飛快,“披香夫人?”
……
在目光觸及眼前這三人時,披香原本冷若冰霜的神情,忽然變作了一個古怪的驚詫。
想不到除了韓如詡,屋頂上竟還有衛檀衣,以及……一個完全沒有理由出現在此的黑衣男子,撫琴宮宮主姬玉賦。
還有,姬玉賦手中的劍是什麽意思?剛才和韓如詡在屋頂上交手的人,莫非是姬玉賦?另外誰能告訴她,為什麽衛檀衣也會在這裏?
披香隻覺自個兒的腦子快要炸掉了,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想要用在敵人身上的那些招數,如今一個也使不出來。出神間,卻見衛檀衣神色陡然大變,開口便是一句聲色俱厲的嗬斥:“禍兮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