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團嫣紅如火的身影闖入視線時,姬玉賦隻是稍稍愣了愣。
這一次她沒有戴麵紗,皎潔月華在頭頂浮雲掠開的一刻傾瀉而下,她的麵容清晰不二地映入眼簾。那雙猶如從深穀溪澗中捧出的琥珀瞳子,一瞬間盈|滿了愕然、疑惑,以及細若遊絲的隱痛。微微開啟的紅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可到底仍是被幾粒貝齒銜住,靜默無話。
她的美向來都是這般驚天徹地,他知道。對麵持劍而立的年輕武官出神地望著她,仿佛已忘記了自己尚且置身戰場,連一旁正拽著自己的衛檀衣也露出詫異之色。她的現身就像一隻拂亂棋局的手,將他即將落子的致命一擊於頃刻間阻斷。
“禍兮快走!”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衛檀衣。
姬玉賦不由又想扯出個苦笑。衛檀衣到底是了解自己的,並且,也從未真正放下過對身邊人的關切——他是在擔心,若不搶先喝出那紅衣女子的真實名諱,自己便會趕在揭破這層紙之前出手殺了她麽?
是了,姬玉賦可以假裝未曾識出披香夫人的真相,可衛檀衣卻不能。十餘年的相處令姬玉賦篤定,這名長徒比任何一人更在意撫琴宮,也比任何一人更看重……所謂的“家人”。
若披香夫人不肯自揭麵目,能在最後一刻阻止自己的,便隻有衛檀衣了。
這樣自私的師父,該說是天下絕無僅有了吧?姬玉賦在心底默默自嘲起來,視線重新掃向不遠處的紅衣女子。
披香夫人。也是撫琴宮宮主曾經的愛徒,容禍兮。
而那邊廂,披香卻被這記當頭厲喝驚得麵色一白,腳步不自覺地向後退去——沒有聽錯吧?衛檀衣他、他方才叫自己什麽?
那本不可以被輕易呼喚的、有如禁忌降世般的名諱,居然讓他在這個最不應該的關頭叫出口來……還是當著姬玉賦和韓如詡的麵。披香陡覺喉頭陣陣發緊,隻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恍惚間連退數步,突然腳下一空,整個人竟向後仰麵跌了下去!
“小心!”
韓如詡大叫的同時就要飛身來救,卻見一條白影閃電般掠下屋簷,正是衛檀衣。他身形飄忽如鬼魅,還未及讓旁人看清,一撲一縱間精準地截住半空中的披香夫人,托著她的腰身穩穩當當落在地麵。
眼見美人安然落地,韓如詡也急忙追下中庭來。一句“夫人沒事吧”還未問出口,他忽然注意到衛檀衣正環著披香夫人的腰,披香夫人則是雙臂勾著他的脖子,現出一截線條姣好的藕臂,那姿態似小鳥依人柔弱無骨,如此曖昧情狀,生生要叫旁人看了臉紅。
兩人間流轉著的詭異氣息讓韓如詡把話憋回肚子裏,心中卻不自然地沮喪起來。就在這時,姬玉賦終於輕飄飄落地,他走到一旁,厚重的大氅在身側收攏。借著稀薄雪光,隱約可辨出他臉上欲言又止的複雜神情。
觀眾到齊,那麽好戲可以開場了?
目光瞟過懷中女子的麵龐,衛檀衣輕挑唇角,果然睹見她瞳子下亮閃閃的光暈……好在,這對師兄妹間早有默契。他故意板起臉:“毛毛躁躁,還不下去?”
披香在心底悄悄歎了口氣。她是真被嚇了一跳,雖不至到腿腳發軟的程度,然而比起麵對如今這個情況,反倒是賴在衛檀衣身邊更方便。於是她撇了撇嘴,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兒一樣低下頭,雙腳落地身子卻仍舊靠在衛檀衣懷中:“你……又欺負我。”
這話讓在場三個男人各自現出古怪之色。韓如詡的沮喪失落越發明顯:他們、他們不是昨天才認識麽?怎麽還跟老相好似的摟在一起?衛檀衣則是突然摸不清她葫蘆裏賣什麽藥,危險地半眯起眼,預備隨時從她未知的惡作劇裏脫身。
姬玉賦還是那副不為所動的淡定表情,隻有微微蹙起的眉心出賣了他的不平靜。
幹瞪著披香夫人和衛檀衣說悄悄話,那宛如小情人間的親密作態,簡直要叫韓如詡整個人都發起抖來。“你們……”這回輪到他欲言又止了。雖說他是屬意披香夫人,雖說摟著披香夫人的家夥是自己的死對頭——可歸根結底這還是人家的私事,妄加評論或者橫插一腳什麽的,正直的韓大人當真做不出來。
話是這麽說沒錯,韓如詡心裏不舒坦也是事實。他從未對任何一人像對披香夫人這般用心仔細,也從未這樣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對一個姑娘的情意……豈料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美人眼中根本沒有自己,縱使她的如花笑靨傾國傾城,卻沒有一朵是為他而綻放的。
“好了,三更半夜的穿這麽點就出來也不怕著涼,快回房裏去。”談話似乎是告一段落了,衛檀衣頗寵溺地輕輕推了披香夫人一把。後者聞言掩唇笑起來,衝衛檀衣眨眨眼:“多年未見,何妨到我房中一敘?我們點上一支香,好好說上一整晚。”
見她拎著裙擺登上樓梯,被邀請的衛檀衣絲毫沒有動靜,倒是一旁的姬玉賦低聲歎了口氣,仿佛下定決心般邁腿追了上去。望著黑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角,衛檀衣收回視線慢騰騰旋過身來,低垂的眼簾下依稀浮現出釋然的笑意。
……這樣,可算作是原諒我了?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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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盆內上好的木碳持續散發著熱力,幾枚埋在灰燼下的香丸,此刻正彌漫出沁人心脾的幽香。冷風隨著來人的入內鑽進房中,桌上燈燭的焰苗一陣亂晃,很快又歸於平靜。披香取過搭在床頭的貂裘披上,然後在梳妝鏡前坐了下來。
鏡中映出她雪白的麵龐,嘴唇因為寒冷而微微有些發紫。她深深吐納一息,無聲闔上眼簾。再次睜開時,一身黑衣的姬玉賦已然立在她的身後。他摘下兜帽,現出披香記憶中熟悉的俊逸輪廓,窨黑的眼底仿佛藏著一汪深潭,隻是已不見了方才那般晦暗複雜的光色。
他沒有給她遲疑的時間,到底還是這樣站在了她的麵前。
“你跟進來,想做什麽?”披香既不抬頭也不回身,甚至連通過鏡中看他一眼的意思也沒有,“我可沒邀請你。”
姬玉賦倒是不以為忤。他的目光自她披散的烏黑長發寸寸挪移,最終落在鏡中人倔強隱忍的麵容上。到底是許多年不見……不,並非未曾晤麵。彼時在撫琴宮後山的黑龍潭前,他也曾失禮地掀起她的麵紗,擅自將她的模樣攝入眼中。與幼時就已十分完美的輪廓相較,現在的她在五官上並無太大變化——應當說,就仿佛緊閉的花骨朵綻放開來那樣,從一名青澀純真的少女,徹底完成了向女人的蛻變。
隻是,從前那般傲物淩人的勢焰消失了,她的氣質轉而變得柔和清婉,就像春日暖陽所映照著的一池碧波。視線描摹過她的眉眼,姬玉賦仔細審度著。不得不說,這樣的改變是他所樂見的,可與此同時,他也隱隱有些不安起來。
“這些年,你……”話開了個頭,卻不知怎樣接續下去。短暫的沉默後,他的雙肩緩緩沉下,臉上現出莫名的哀戚:“……你,過得還好嗎?”
披香收緊了袖籠下的十指。若非全力自控,她隻怕自己當下就要扭身過去給他一拳。
“你也看到了,現在的我是披香夫人,大濟第一製香師。”她半是不屑半是怒地笑了,“依仗著樓家這麽棵大樹,又有一門靠得住的手藝,我怎會過得不好?”
姬玉賦卻突然上前半步,伸手握住她的雙肩,硬生生將她扳轉過來麵對自己。不料即便如此,披香依舊低垂著眼眸不肯看他。
“我問的是禍兮。”他一字一字說著,聲調陡然提高,語間莫名的焦躁暴露無遺:“抬起頭來!”
披香不理會,纖秀的脖頸反倒壓得更低了。這樣無作為的逆反竟然令姬玉賦動了真怒,他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揚起臉龐與他對視:“容禍兮!”
那雙終於與他視線相接的琥珀眸子裏,此刻滿是淚水。她繃緊嘴角繃緊神經,不讓自己的脆弱與怨憤泄露分毫,隻勉強地啟唇:“……請宮主,叫我披香夫人。”
是了。她是披香夫人,是早已過慣了獨善其身的生活的披香夫人,是無需誰來噓寒問暖就可以自行治愈傷疤的披香夫人,而非那個驕縱任性恣意妄為,永遠不知天高地厚的容禍兮——她甚至但願自己從來都沒有叫過這個名字。
姬玉賦的瞳心驟然一縮,手上卻並未放開她。
“在我正式承認之前,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你都是我的徒弟容禍兮。”稍稍斂下渾身因動怒而放出的強大氣場,他放柔了嗓音,“你想做披香夫人我不攔你,但你仍是撫琴宮之人。按照宮中規矩,未通過出師任務獲得認可的弟子,必須跟隨原師父繼續修行,直到通過任務考核,方可自立門戶。”
頓了頓,他的手指從下頷滑至她肩頭的一縷散發,輕巧撩動,青絲隨之纏入指間。他一寸寸抽回手來,眼看著發絲如烏雲般無聲飄落,嘴角揚起一抹她從未見過的、輕狂邪氣的笑影。
“還差得遠呢,禍兒。”姬玉賦如是說著,唇邊笑意更盛,“不想承認也不行……或許,你一輩子也無法從我這裏出師。”
這話讓一直強自忍耐的披香終於忍無可忍。她用力拭去眼淚,霍然起身,倔強的眸光不避不閃撞入他的深黑眼瞳裏。那瞳仁之中仿佛深藏著一眼漩渦,十年前起便令她不可自拔,可如今,她決定要試圖來一次奮力抵抗。
“……姬玉賦,你以為你是誰?”她咬字既緩且重,就這樣昂頭逼近他的麵龐。
然後,翻腕就是一巴掌,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