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訪客早已離去,披香也還未回來,時風館內重新歸複靜謐。
方才那一場與宣平帝的對談仿佛已耗盡了他們的氣力,兩名少年各懷心思,彼此依偎著靠坐在桌前,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
喀拉,指尖輕巧撥弄著一枚白玉戒指,止霜一手托腮,晃悠悠挑起這枚指環在眼前端詳。白膩如膏脂的玉質毫無瑕疵,式樣也格外簡單,隻在戒托處有一小塊略微凸起的花紋,線條細密繁複,因而難以辨明是什麽圖案。
“兄長大人,你說……”默然半晌,止霜凝望著這枚戒指開口了,“這樣真的好麽?”
沉水合攏手掌,一枚同樣製式的墨玉戒指沒入陰影間,化為一點沁涼壓迫在掌心:“……你指什麽?監視太子嗎?”他煩躁地擰轉身子,整個人都趴伏下來,側頭望向略微攤開的手中。墨玉戒指躺在那裏,彷如一顆漆黑銳利的眼瞳,無聲與他對視。
宣平帝離開時給兄弟倆留下了這對戒指,一黑一白,作為“被認可的”皇嗣的象征,並且可以此號令調度一支約十人的暗衛。當然,他也同時留下了一樁秘密任務——就近監視太子宋旌。
“很危險,但對我們而言並無壞處,尤其在得到了皇爺爺幫助的現在。”沉水徐徐說道,轉開視線去,卻見弟弟搖了搖頭。
“什麽皇爺爺,不過幾句空穴來風的煽情,兄長大人還真把他當做好人了?”止霜放下戒指,第一次對兄長露出這般嚴肅的顏色。“自打離開香妞兒身邊後,你我一直都是他人手中的提線木偶。樓府的貢品,東宮的私藏,接下來又將是宣平帝的鷹犬。你口中的皇爺爺,不過是我們的新主罷了……這樣下去,我們還能為自己做什麽?”他緩緩抬眼,視線宛如越盡一切虛無。
——什麽時候,才能重新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
難得被弟弟說教的沉水反應了一會,隨即現出頗煩惱的表情。他抓抓後腦勺,卻是將那墨玉指環直接套上手指:“我倒認為沒那麽可怕啦。畢竟能得到皇帝的信任,我們就再也不必受製於太子。如今你我戴上這枚戒指,便等同於擁有了專屬自己的眼線,這不是再好不過的事嗎?”
沉水扭過頭來,眼底清澈的笑意無端令止霜感到不悅。這是少年郎第一次驚覺“分歧”究竟為何物,而同時他也恍然大悟,這顆不善的種子,事實上早已根植於他與兄長之間。
從你我降生於世之時起,就注定了這一天的來臨。
做了十三年的雙胞胎,彼此都將對方視作獨一無二的、最為珍貴的一部分。然而終有一日,少年們會徹底醒悟過來,承認他們從最初便是截然不同的個體。或許到那時候,沉水止霜將不再是一組可以連讀的名字,它會被拆分開區別對待,甚至從此摒棄這個僅僅是披香夫人一時興起、用兩味香料取來的代稱。
沉水、止霜……宋璟、宋珩。不過是揭開一個已成定局的血統,原本環繞陪伴在身邊的、那些被二人悉心對待的存在,一夕之間便如摧枯拉朽般從眼前消失了。
止霜深吸一口氣,被壓在指腹下的冰涼硬物仿佛正提醒著他——是時候做出選擇了。
“兄長大人,你確定要繼續做這種白日夢嗎?”少年起身轉過臉來,稚嫩的嘴角一寸寸掀動與年齡不符的冷笑。對上意料中沉水驚愕的表情,止霜維持著這個笑弧開口了:“到現在為止,若你還看不清這隻是一場遊戲,博弈雙方不過是利用你我各取所需,那麽很快,你連做棋子的資格也將被剝奪。”
沉水怔怔地說不出話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弟弟,凜冽、鋒利、形容倨傲,仿佛一把塵封許久的寶劍錚然現世,清冽光華一瞬間足可斬斷所有質疑。他居高臨下地睨著自己,仿佛在打量一個失敗者,眼中沒有憐惜,沒有惻隱。
“止霜,我……”他喃喃囁嚅,手心莫名地汗濕了,“……不想像太子那樣爭鬥下去,不想過那樣心驚膽戰的生活。”
“你錯了,兄長大人。”止霜抱起胳膊,一努下巴瞄向他套著墨玉指環的那隻手,“你的生活早就由不得你了,就在你選擇戴上那枚戒指時起……我也一樣。”說完,他伸臂拍了拍沉水的肩膀,“既然你已選擇了站在你的皇爺爺這邊,那就想清楚自己需要做些什麽。”
聽出他話中隱約的決絕之意,沉水一把抓住他:“等等!止霜,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做‘你的皇爺爺’?你不也收下了那枚戒指嗎,難道你不跟我一起……”“我不是說了嗎,兄長大人,別做夢了。”止霜翻腕揮開他的手,清秀的麵龐上現出些許不耐,“不過收下一枚戒指,能代表什麽?既然你連這點意識也沒有,我又何必跟你統一立場?”
這話反倒激發了沉水的怒氣,頗蠻橫地反扣住弟弟的手腕:“別開玩笑了,我們可是雙胞胎啊!”
止霜並未立刻回話,然而少年陰雲籠罩的額角下,隱約可見血管突突直跳。他默默收緊了雙拳,凸起的青白色骨節表明他正在極力忍耐。滿腹質責早已醞釀成熟,誰知未等他開口,臥房內陡然傳來啪的一聲脆響,沉水止霜二人皆是一驚,立刻起身朝裏屋跑去。
窗扇大開著,呼呼灌入的夜風吹熄了案台上的燭火。沉水趕緊跑過去關上窗戶,止霜將燈燭重新點亮,明晃晃的光焰下,兩人幾乎是同時發現了牆上多出來的那個異物——
一枚銀芒逼人的飛鏢。
“飛鏢尾巴上好像綁了什麽東西。”沉水說著,踮起腳尖伸長手臂,勉強用兩指夾住了鏢尾,無奈飛鏢深深沒入牆體,根本拔不出。又見止霜端來一根圓凳,費了些氣力,終於將那枚飛鏢摘了下來。
鏢尾處果真纏了一截紙卷,兩人動手解開,拿到燈光下一看,頓時禁不住大眼瞪小眼。
“沉水、止霜,見信如麵。
“基於一些原因,我需要消失四日。期間任何邀約一律拒絕,端王府也不例外。若有人問及,便答說披香夫人從昨日起便不知去向。絕不可對韓大人吐實。
“四日後我會主動與你們聯係。無論聽到什麽風聲,勿要輕信。
“切記,眼見也未必為實。”
目光從信尾落款的“香妞兒”三個字上收回,沉水和止霜麵麵相覷,心下都有些悻悻然。沉水眯縫著眼接過信來,又把這寥寥數言從頭到尾看了幾遍:“‘眼見也未必為實’是什麽意思?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誰知道呢。”止霜聳聳肩,回想起前夜在香妞兒門外偷聽到的那些話,便像個小老頭似的長歎一息:“唉,大概真是女大不中留了吧。”
“香妞兒她該不會是和那個撫琴宮宮主——”私奔二字尚未出口,沉水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兩眼瞪得溜圓,又瞧見自家弟弟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頓覺這個世界充滿了惡意。
他們、他們不是來帝都給皇帝製香的嗎?為何現在居然連製香師都偷跑了啊!
……
那邊廂,偷跑了的製香師披香夫人,正在姬玉賦用眼神“無微不至”的關懷下,老老實實鑽進天望分堂為她準備的客房。
雖說她人是乖乖踏進去了,可臉色卻不大好看。姬玉賦也沒傻到就這麽輕飄飄拂袖離開的地步,照例跟進屋來,且徑自朝著臥房的方向大步邁去。盡管從前已見慣了他這般自若地登堂入室,然瞄見自家師父微微上揚的唇角,披香還是被他突如其來的好心情弄得一頭霧水,立馬拎著裙擺追上來:
“姬玉賦,你跟進這裏麵來是作甚?我很快就要歇息了,請你……”
話音被眼前之人的舉動生生掐斷。披香一把掀起麵紗瞪大雙眼,仿佛看見了什麽難以置信的東西。不錯,的確是難以置信,因為現在那位素來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宮主,正彎腰親自為她鋪床。
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披香眨眨美眸,嘴角難以抑止地一抽。見他把原本疊得好好的被子捅成了毛毛蟲一般,姑娘再也看不下去了:“……我說師父,還是放下吧,我來就好。”這本就是她的被子沒錯,被姬玉賦這麽一折騰,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姬玉賦眼也不抬,衝她伸出一根指頭隔空點了點:“又叫錯了,該罰。”說著把最後一個被角向內掖好,慢騰騰直起腰,“反正你要在這兒待上四天,罰什麽、怎麽罰我還沒想好呢,你就等著吧。”
“不就是還沒叫習慣麽……”盡管披香隻是小聲嘀咕,無奈姬玉賦耳音過人,眼波悠悠然掃來:“若現下你是在執行潛伏任務,一個小小口誤便足以要了你的命。你是我撫琴宮的弟子,警醒些總歸沒有壞處,回宮後指不定還要讓你去辦些什麽差事。再者……”
“是是是,請您快出去吧,徒兒我要睡覺了。”披香才懶得聽他長篇大論下去,大步繞到他身後推著他往外走。姬玉賦給她推得滿臉苦笑,隻得迭聲連問:“奇怪,小時候不還時常纏著我一起睡嗎,遇上打雷更是在門外又哭又嚎的死活不走,這會怎的轉性子了?不要唱搖籃曲了,不聽故事了?”
姬玉賦這興致一起來,果真有話癆的潛質,披香滿臉汗顏地將他趕到門前:“天候不早了,你也趕緊休息吧,明兒個不是還有要事待辦麽。去吧去吧,快去吧。”正要伸手扳轉他的肩,不防他揚手一擋,反而抓住了披香的手腕。
披香稍稍一愣,察覺到從男子掌心熨來的溫度,雙頰驀地紅透了。姬玉賦揚唇微笑:“哪有你這樣的,好心替你鋪床麽,還被你這麽灰頭土臉地趕出來,真真是叫人傷心。”
喲,這還準備提條件了?披香抽回手來,好整以暇地抄起胳膊,杏眸盈盈睨著他:“那你待如何?”
聞言姬玉賦也並不即刻答話,清凜的眼底笑意未泯,反倒上前半步,傾身湊近姑娘的耳畔低聲道:“不如……”豈料下半句還未出口,忽聽身後響起一記尷尬的咳嗽:“咳,宮主。”
回頭見馮藏懷抱一隻布包,臉上一副“對不住打擾你們了”的表情,姬玉賦撤開步伐,將披香擋去身後,臉上仍舊一派泰然自若:“還有何事?”
“那個……現在屬下就要著人去預備任務所需的東西,基本都齊當了,就差一件。”馮藏努力擺出公事公辦的模樣,眼睛就不敢往披香身上瞟,“請容姑娘把身上的衣服給我。”說著,將手裏的布包遞出,“這個是替換的衣物。也不知容姑娘穿什麽尺寸的衣裳,便先向女弟子借了兩件來救救急,容姑娘別嫌棄就是。”
“不會不會,副堂主客氣了。”披香接過包袱,“請稍等,我這就去更衣。”
待美人進了屋(順帶反手關門),姬玉賦和馮藏被攔在外頭,隻得老老實實等她出來。瞥一眼宮主的神情,馮藏心知方才自己定是壞了他老人家的好事,這會心裏正記恨著,還是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於是貓著不吭聲。倒是姬玉賦哼哼一記,扭頭過來看他:
“馮藏啊,你是在想,我與這容姑娘究竟是何關係,對吧?”
馮藏反應極快,兩眼一瞪,十二分嚴肅地應道:“哪有?宮主不早就說了麽,容姑娘是您失散多年的徒弟。這一師一徒,還能有什麽關係來,嗬嗬嗬。”說到最後,連他自個兒也快不信了。
豈料姬玉賦輕歎一口氣:“……事實上,我也不清楚自己和她是什麽關係。”
或者應當說是——想與她成為怎樣的關係。
做了這許多年的師徒,卻並不曾真正像一對師徒那樣生活。他掌管著整座撫琴宮,力求心無旁騖,而她卻總是來擾亂他的一池清淨。他甚至有些害怕這樣不屈不撓的她,害怕有一日自己再也支持不住,不得不將她親手斬殺。可她仍舊仿佛無所知般,一次次挑戰著他的底線。
到現在,她長大了,出落得傾國絕色天下無雙。忽然之間,他似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某頭猛獸,無論如何想要把她拴在身邊,借師徒的名義禁錮她的去向;而與此同時的,卻也希望能比師徒再進一步,能再多一些地觸碰到她,甚至想要擁抱她,吻她……諸如此般的念頭,令他自己也感到無比錯愕。
以師徒之名確立從屬,卻不甘於自己劃定的這個界限。
七百餘年來,他猜測著自己恐怕無可挽回地、要使用到那個充滿禁忌的詞語。
“宮主你……”馮藏皺起眉頭,好氣又好笑地打量起眼前這個別扭上司,“你該不會是喜歡上容姑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