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作廢,交易取消。以退還定金的名義找出那位段姓委托人,我要知道他為何欲置禍兒於死地。”姬玉賦如是吩咐道。他的身姿仿佛一隻大鳥,要將圈椅上的披香夫人庇護於羽翼下,然而……把下頷擱在姑娘發頂上的動作,似乎又過於親密了些。馮藏暗自掂量半晌,覺著這二人的關係著實撲朔迷離,一時也不宜開口,便閉上嘴靜觀動向。
“欲置我於死地?”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披香夫人。她扭頭望向身後的姬玉賦,對方支著椅背站直了身子,眼角深藏一痕笑紋:“你沒聽錯,有人找上撫琴宮要索你的命。”睹見披香詫異的目光,他也不多解釋什麽,徑自回到旁側的圈椅坐下,“馮藏,講給她聽聽罷——那樁委托是怎樣一回事。”
雖說眼前的信息量略大一時消化不及,但既是宮主開口,馮藏自然老實應承。他輕咳一記清清嗓子,稍加回憶一番:“月前弟子接到一項委托,對方開價紋銀萬兩,黃金四百兩,取披香夫人性命,其中五十兩黃金作為訂金已先行支付。至於委托者……那人自稱段姓,性別年齡均不詳,更未留下聯絡方式。”
姬玉賦點點頭,示意他在對麵落座,再扭頭望向披香,唇角笑意更盛:“出手闊綽,大費周章隱瞞身份,買凶隻為格殺一個小姑娘……禍兒,你行商時間不長,樹敵可不少啊。仔細想想,你的仇家裏可有什麽人符合方才馮藏所說的?”
披香長歎一口氣,整個人窩進圈椅內:“我是樓家的製香師,任何生意往來皆與樓家脫不了關係。若說為圖打擊樓家而對我動殺念,半年前我還覺著尚存可能,但如今……”如今的她已不可能成為樓府二少夫人,區區一名製香師,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與樓府斷無半點切身關聯。
“馮藏,你怎麽看?”沉吟片刻,姬玉賦瞄一眼對座磨皮擦癢的副堂主,被點名的馮藏一愣,尷尬地撓撓頭,照實說出心中所想:“屬下以為,要說這委托人意圖報複樓家,隻需對樓府本家的人使力,或是直接找孝陵王開刀,無論哪個都比對披香夫人動手來得有效。然此人一心要殺披香夫人……呃不、容姑娘,我想應該與樓家無關,大概是私仇了吧。”
受了兩記宮主冰棱似的眼刀,馮藏終於乖乖改口。姬玉賦見狀欣然彎唇,探手取過茶碗淺呷一口,再瞧瞧披香:“我的想法與馮藏相近,應是私仇沒錯,隻是有一點還沒想明白。”見姑娘艾艾地側過頭來,他心頭一軟,不自覺放柔了嗓音:“萬兩紋銀當算得天價,便是狙殺當朝重臣,作為報酬也綽綽有餘,再行追加黃金,實屬不必要。此舉若非對禍兒恨之入骨,便是有別的不軌圖謀……試想,如今哪家錢莊與官府沒有幾分關係?如此巨額的銀錢流通,勢必會引起官府注意。”
馮藏思索一番,默然點頭:“這麽說來,對方不僅要殺容姑娘,還想引動官府?”
“我猜測,重點在那些黃金上。”姬玉賦十指交握,黑瞳下泛起星點般的凜冽光色,“我見過分堂呈來的黃金,用‘頗有來曆’形容也不為過。若這些黃金被官府發現,不僅撫琴宮難逃一劫,隻怕帝都內外都將迎來一片腥風血雨。”
都說認真的男人最是有吸引力,披香凝神望著身邊侃侃而談的姬玉賦,那抹被他噙在唇畔似笑非笑的弧度幾乎要讓她看呆了去。忽見他對上自己的視線,她心尖突地漏跳一拍,聽他溫言笑道:“說起來,你們還記得當年宣平帝皇次子的謀逆大案麽?”
皇次子一詞迅速攫住了馮藏的耳朵,他瞪大眼:“宮主的意思是……莫非這個委托人與當年那樁謀逆案有關?”
“我已細查過黃金上鏤刻的文字,正是皇次子宋哲的表字無誤,而當年流通的黃金,底部刻印皆係出各流通地官府。所以……你說呢?”姬玉賦高深莫測的微笑仿佛就是答案。
對於披香而言,這樁謀逆案僅僅隻是有所耳聞,至於黃金什麽的她完全不明白。原本想著或許自己隻是被謀逆案中的餘孽抓做替死鬼,忽覺小臂一熱,這才發現姬玉賦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瞳眸熠熠生輝,揶揄似的衝她撇了撇嘴角:“以為與你無關就可以開小差了?”
“唔。”走神被逮了個正著,披香驀地紅了臉,“反正我也聽不懂啊,黃金啊、皇次子謀逆什麽的……”話音剛落,腦門即被姬玉賦屈指彈了一記,他輕笑起來:“謀逆案發時你還沒遇見我,這不怪你。可接下來我的話你要聽好了——”
什麽?披香無奈地瞧著自家師父,隻聽他一字一句既緩又重:
“從現在起,這樁十三年前的謀逆案便與你有關了。因為你收養的那對雙胞胎,沉水止霜,正是宋哲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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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們就是披香夫人的仆從,有什麽事嗎?”
時風館大門內,麵對眼前清瘦卻精神矍鑠的老者,沉水狐疑地瞥一眼身旁的弟弟。止霜心領神會,接過兄長的話頭:“您是替端王府給披香夫人送信來的嗎?現下披香夫人不在館中,隻能勞煩您將信交給我們,我們會負責轉交披香夫人的。”
老者須發皆白,雙眼緊盯著沉水止霜兩人,一時並不言語,厚實的兜帽在寒風中無聲翻動。止霜也有些納悶了,與兄長交換過眼色,他側身讓出通道:“外麵風大,老人家若是不嫌棄,請到裏麵暖暖身子吧。”
聞言,老者眼中有豁亮銳光一閃而逝,半晌才開口:“……多謝兩位小兄弟。既然如此,那老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如是說著,老者將兜帽拉下少許,朝隱蔽在黑暗中的身影隱約使了個眼色,然後攏了攏兩幅寬大的袖管,跟在沉水止霜身後邁入庭院中。
雙子不疑有他,恭恭敬敬將老者引入屋中,並端來滾熱的茶水。老者解了風氅,撐著膝頭在圓凳上坐下,也不言語,隻四下打量起他們的起居室來。末了,老者哼笑一聲,取過雙子沏來的茶水,低頭正要飲時,忽然沉聲開口了:“……你二人,可是喚作沉水止霜?”
沉水聞言初是一愣,頓覺袖子被人狠狠一扯,扭頭見止霜猛然上前一步,神情冷澀,一手已探入藏有貼身武器的袖籠中,似笑非笑道:“哼,就知道不是個送信的。說吧,你究竟是何人?”
見少年郎一瞬殺機畢露,老者卻突然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朕是何人?小兄弟,依你看朕是何人?可是心懷叵測的壞人哪?”
聽得“朕”這個自稱,沉水止霜都呆了一呆,又見老者一手據案一手支膝,雙目炯炯有神,姿態也頗具王家威嚴,拇指根處那枚碩大的墨玉扳指,已足夠證明持有者的尊貴身份。然而他兩人都不曾見過皇帝,也無法確定這老者的真偽,謹慎起見,沉水拽著弟弟退開數步:“你是當今皇帝?那,你可有證據?”
“證據?你想要朕證明什麽?”老者慢悠悠拈動胡須,麵露欣慰之色,“若要知道朕這皇帝的身份是真是假,且隨朕上一次朝,自會有文武百官向你們證明。”
沉水似有些撐不住:“就算你真是當今皇帝……”“就算是皇帝,夜訪民宿也該講究個禮數,先行道明來意吧?”倒是止霜把話接續了下去,一手叉腰將兄長護在身後,“陛下,請問您夤夜來訪,有何貴幹?”
“說得好,我宋家人要的就是這種氣勢!”麵對止霜半是責問半是挑釁的態度,老者不僅不以為忤,反而撫掌喝彩起來。他笑眯眯地衝兩人招招手:“哎,別躲得那麽遠麽。過來過來,到朕這兒來坐著。”見兩個孩子都一副不領情的樣子,他搖頭歎了口氣,轉而苦笑起來:“好好好,朕今天就實話實說。”
說著,老者再飲一口茶水,放下茶碗:“朕今天正是專程來見你二人的。披香夫人不在,倒也算是幫了朕一個大忙。”頓了頓,老者的臉上浮現出回憶的神采,“朕早先曾聽人提起,哲兒故去前,府中一名通房丫環已懷有兩個月餘的身孕。雖然不知能否找到,但朕還是派人明察暗訪,期望能尋回散落民間的皇室血脈。”
雙子麵麵相覷一番,等著他接著說下去。老者笑了笑,繼續道:“彼時久尋無果,所有音訊石沉大海,朕也就隻得認了命……豈料十三年後的今天,竟能與你二人祖孫重逢,總算是老天垂憐我大濟江山啊。”
望著老者隱含熱淚的雙眼,沉水鼻頭有些發酸,止霜也抿緊了嘴唇,一時不知當說什麽。
“我的孫兒們啊。”老者深吸一口氣,徐徐吐出,同時朝兩個孩子張開雙臂,臉上的皺紋一條條抖了起來:“不在皇爺爺身邊的這些年啊……你們過得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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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子是已故的……皇次子宋哲之子?
雖說已從雙子口中聽說過皇家子嗣這一身份,可就連他二人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係出哪宗血脈。如今聽姬玉賦這樣一說,披香反倒有些擔心起來:“那宋哲既被視作謀逆之臣,至今也未得朝廷正名,沉水止霜若是他的孩子,豈不要被視作反賊的餘孽,格殺勿論?”
姬玉賦卻是搖頭,安撫似地拍拍她的手背:“依我看來倒也未必,否則東宮哪敢這般明目張膽地迎回那對孩子?而且……宣平帝疑心東宮也不是一兩日的事,太子身邊突然多出來兩個男孩,對於眼線廣布的宣平帝來說,又豈會不知?既然宣平帝未對此事多加責難,便足以說明他的態度,遠不及朝廷文書字麵上的那般苛刻。”
見披香猶有愁容,他又掛起笑臉,寬大手掌包握住她的柔荑:“別胡思亂想了,天下有哪個祖父不疼愛自己的孫兒呢?”
馮藏也暗自思索一番:“照這樣說來,那段姓的委托者,很可能是對雙胞胎身份知情的人咯?”
“這就不盡然了。”姬玉賦摸摸下巴,眼底掠過一道湛亮的雪光,“我倒覺著,這個人對雙子的身份,或許是不知情的。但有一點我敢篤定——此人與當年宋哲謀逆一案,勢必有所牽涉。而他手中持有的大量金銀,弄不好,很可能就是當年宋哲起事時所籌集的軍費。”
馮藏頓時麵目也亮堂起來,撮唇吹了一聲口哨:“宮主,這可是一條大魚啊!”
“還用你說?”姬玉賦垂首嗤笑一記,指尖在手側的方幾上輕輕叩擊,“如今咱們的關鍵一步,便是如何將這條大魚引出來。馮藏,你有什麽好法子麽?”
馮藏嘿地一拍腦袋,隨即瞄見姬玉賦狡黠的目光,一手指著他嚷嚷起來:“你這人可真是!既然咱們不知道這人身在何處,那當然就隻得一個法子了唄!”說著視線轉向他身旁的披香,“就是要辛苦咱們容姑娘了。”
“什麽‘咱們’容姑娘。”不待披香開口,姬玉賦隔著方幾一把攬過披香的脖頸,歪著身子將她摁進懷裏,“禍兒是我的徒弟,你們這些個家夥若膽敢對她有所肖想,先問過我的刀再說!”
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披香在心頭無力歎氣,抬袖推拒姬玉賦的胳膊:“姬玉賦你壓住我頭發了。”見對方微微一愣,果真鬆開了胳膊,她才長舒一口氣,對馮藏亮出標誌性的端莊笑靨:“馮大哥說的是什麽法子,披香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