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時分,終於飄下了雪片。
停息了片刻的風又起了,雪也大了,滿空中白茫茫,似翻江倒海般攪起無邊的銀浪。
可即便如此,依然遮蓋不了凱旋之師回朝的熱鬧勁,上京城外十裏之處便已經聚集了大量的胡人,他們或是身穿裘襖的富貴大戶,或是粗布棉襖的鄉野小民,皆是翹首以盼,歡喜異常的等著王師凱旋而還。
楊延昭的耳邊充滿了笑聲,歡呼聲,還有刺耳的叫罵聲,契丹人語他雖然聽不明白,但是連日來的契丹兵卒辱罵還是讓他懂得了這些最基本卻又最粗俗的詞語。
頭依舊低著,淩亂的長發將他的臉給擋住,即便那些契丹人往他身上扔著磚石,楊延昭都未曾抬起頭,也未說過半句話來,在別人眼中,這囚車之中立著的似乎隻是一個將死之人。
對於這一幕,隊伍的前方,耶律休哥很是滿意,他極為的享受這種打了勝仗,回到上京萬民相迎的感覺。
正是這種場麵,所有人才知道是他耶律休哥救了大遼,是他擊敗了來勢洶洶的宋軍,守護住了大遼的百姓。
看著被磚石泥塊砸的頗為狼狽的楊延昭,耶律休哥臉上的笑意更勝先前,成王敗寇,這便是作為一個階下囚所該有的結局。
大軍進了上京城,便見到宮中的幾名內侍候在了那邊,這幾人見到耶律休哥自然是急忙上前迎駕,口中道著吉慶的話來。
待說完客套話,為首的殿前宣旨太監忙將大汗的聖諭拿了出來,自是對出征將士的一番獎賞,並宣耶律休哥前往大汗的斡魯朵覲見,末了,還特意讓他將宋軍的俘虜給帶上。
聽得這句話,耶律休哥回首望了眼低首的楊延昭,嘴角翹起一個弧度,雙目之中嘲諷之味越發的明顯,好一會才出聲謝恩領了旨意。
而這一切,都與楊延昭無關,透出淩亂不堪的長發,仔細的看著遼朝的都城,城郭與宋朝並無區別,整齊林立,院落分明,似乎沒有他想象的那般雜亂無序。
囚車沿著寬闊的青磚石道往前走著,兩側圍滿了看熱鬧的胡人,對著楊延昭指指點點,談笑風生,彷佛是他們在舉手投足之間滅了幾十萬的宋軍,那模樣,大有揮斥方遒的滿足與自豪。
也不知轉了幾個彎,兩邊的路人越發的少了,遠處高大的宮闈漸漸顯露,這便是契丹人的皇城麽?
雙眼中冒出了一團猶如烈火般的恨意,即便是洋洋大雪,也難以將這恨意給抹去,走在最前方與來盤查地宮帳衛說著話的耶律休哥似乎察覺到了,轉過頭,露出一個鄙夷的笑意,繼而一揮手,十多個身強體壯極為彪悍的契丹兵卒上前,將楊延昭給拖下了囚車。
數把長刀架在了他的脖頸上,冰冷的刀鋒甚至刺破了肌膚,隱隱的帶上了血色,看得那些宮帳衛眼中露出了嗜血的狂喜之色。
喝罵推搡之下,楊延昭緩緩地往契丹人的皇城中走去,高大的宮城巍峨聳立,進了宮門,眼前竟是巧奪天工之景。
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麵麵琳宮合抱,迢迢複道縈行,青鬆拂簷,玉欄繞砌,金輝獸麵,彩煥螭頭,白玉石階層層疊疊,龍蟠螭護,玲瓏鑿就。
大雪紛飛下,粉黛染玉珠,剔透晶瑩,這些,宛然比大宋皇宮更為顯得精美。
立在一間大殿外,感受著四周侍衛輕視的目光,楊延昭毫不在意的揚起了頭,挺拔消瘦的身形立在石階之上,恰如遠處風雪中傲立的青鬆,露著不可磨滅的風骨。
好一會,殿內走出了一麵白無須的內侍,抬首鼻孔對著天空,蘭花指卻是指向了楊延昭,說道了一句輕飄飄的話,一旁兩名宮帳衛立馬衝上前,將他往大殿內押去。
踏進那一尺高的門檻,便覺得一股暖氣迎麵撲來,這時,楊延昭才發現大殿內擺著幾個熊熊燃著的火盆,四周刻著鎏金刻異獸,映著竄動的火苗,極為的顯眼。
殿內,兩排穿著人,一班所穿的官袍楊延昭很是熟悉,皆是如同大宋的曲領大袖,下裾加橫襴,腰間束以革帶,頭上戴襆頭,腳登靴,不同的顏色與花紋表示著不同的品級。
而另一班則是頭戴裘皮帽,身穿圓領襴衫,腰係玉帶,足蹬黑靴,灰綠、灰藍、赭黃、黑綠羅紗官服上印著龍紋、騎鳳凰的簪花仙人與桃花、蓼花、蝴蝶、水鳥等紋樣。
而高殿之上的金椅上坐著兩人,男的頭戴金冠,身穿白色繡龍金絲綾袍,束玉蹀躞帶,略顯消瘦的臉上帶著戲謔的笑意。
而女人則是戴著高翅鎏金銀冠,身披絡縫鳳鳥牡丹紅袍,膚如凝脂,頸如蝤蠐,端坐在那邊,眉目盯著楊延昭,竟是帶著一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殷切之意。
昂著頭,絲毫不回避的盯著高位上的兩人,耳邊傳來了諸多的嗬斥之聲,可是楊延昭卻權然不加理會,依舊盯著高位上的遼朝皇帝耶律賢與皇後蕭綽。
又是一聲怒吼,隻見那站在北班前列的耶律休哥走了出來,對著楊延昭的腿就是一腳,後者一個趔趄,身子晃了晃,卻仍是穩住了身形。
正當耶律休哥打算繼續伸腳踢向楊延昭時,一雙血紅色眸子瞪向了他,那不加掩飾的殺氣與恨意即便縱橫沙場多年的耶律休哥也不禁心驚膽戰。
但他畢竟的大遼的北院大王,是率兵擊潰宋軍,親手擒拿住了眼前這人,所以即便楊延昭的眼神有多麽的駭人,耶律休哥也不能生出絲毫的怯弱。
更何況大汗與滿殿的朝臣皆是為他慶功而來,這場麵自然不能丟了,想到這,耶律休哥用生硬的中原話嗬斥道,“見到我大遼的可汗還不跪下!”
說罷,還未退去的兩名宮帳衛便要上前強行將拉著楊延昭的雙臂,腳同時用力踢向他,可是使了幾次勁,楊延昭依然紋絲不動,那兩個宮帳衛臉上不由得生出了驚慌之色,生怕受到怪罪,忙將吃奶得勁道給使了出來。
“砰砰砰……”
踢打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顯得尤為響亮,兩名宮帳衛漲紅著臉,額頭上甚至冒出了細細的冷汗,可是竟憾不動楊延昭分毫。
“哈哈……!”
突然間,楊延昭仰首大笑了起來,雙臂猛地一發力,那兩個宮帳衛竟身形不穩,跌倒在地,眼中滿是鄙夷的掃過從地上爬起單膝跪著的二人,很是不屑的道了一句,“虎落平陽被犬欺,可你們連狗都不配!”
說完,又是放聲的笑了,他楊延昭縱使體內真氣被封印,但練出的一身力氣卻沒有消失,所以對付這兩個宮帳衛不過輕而易舉。
聽得這放肆的笑聲,那耶律休哥頓時眼中怒火大漲,竟是拔出了腰間的佩刀,“大膽狂徒,膽敢藐視我大遼,看本王今日取你性命!”
寒光劃過,帶著冷冽之意,直撲楊延昭的麵門而去。
“大王,萬萬不可!”
右班,那穿著漢服官袍的文臣之中有人驚呼道,可是耶律休哥怎會聽他們的,緊接著,一聲帶著些許焦急的清脆聲音響起,“住手!”
這竟是大遼皇後蕭綽。
耶律休哥身形遲緩了片刻,卻沒有停留,繼續揮向前,就在鋒利的短刀要劈到楊延昭的麵額時,大殿中響起了那滿是威嚴的聲音,“遜寧叔祖,手下留情。”
耶律賢發話,縱使耶律休哥心中有萬分不願,也得停了下來,狠狠的瞪了一眼麵無表情的楊延昭,將短刀收入鞘中,憤恨的走回了原位。
“就是你守了雲州城,拒我數十萬大軍於城外?”
高台上耶律賢眼中似乎帶著好奇之色,盯著楊延昭上下打量著,而後者抬著頭,也注視著他,許久才緩緩開口道,“擋住你們契丹人的不是我,是一萬不懼生死的大宋兒郎。”
似乎覺得有些出乎意料,聽到這句回答,耶律賢愣了片刻,“那你又是誰,在宋國有何官職?”
“我不過是大宋千千萬萬子民中的一人,至於知道我是誰,做什麽官又有何用?”
神色平常,話卻說的鏗鏘有力,隻聽得那些南班漢族官員心中滿是敬佩,為首的南府左宰相韓德低著頭,雖是不露聲色,但一雙小眼卻閃出了不為人所察覺的精光。
“啪……啪……啪……”
大殿上響起了清脆的拍掌的聲音,隻見耶律賢走下了高位,來到了楊延昭的身前,圍著他仔仔細細的看了幾遍,這才負手悠悠道,“楊璟,代州楊業六子,不知何種緣由為楊家所逐,後來中了狀元,卻沒有留在汴梁為官,被宋國皇帝派到了閩地,以一己之力平了閩南亂事。隨後因治理民事有功,被宋庭召回,更是為宋朝修建了很是奇美的書院,被譽為宋國文壇第一人……”
耶律賢一句句的說著楊延昭所經曆之事,說道最後,負手走上高位,立在那裏,俯視著楊延昭道,“沒想到,朕會在這裏和你相遇了。”
對方乃是一國之君,能說出自己平生之事,楊延昭並不覺得稀奇,待聽到最後一句時,一直冷著臉的他笑了,“如今楊某為階下囚,不過是任人宰割的魚肉罷了,你也不要惺惺作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