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爺的夫人是伍櫻閣之人?”何當歸覺得不可能,搖頭說,“她嫁給三老爺有些年了,在我沒到羅家之前就是羅家婦了,怎會是專門派來監視我的?”
柏煬柏搖首道:“具體不知,可能她之前到羅家來是另有任務吧,而且伍櫻閣除了少部分殺手,大部分都是線人,跟普通人也過著差不多的生活。羅家雖是破落門戶,但伍櫻閣要是人手充裕,派一個兩個眼線也無妨。”
何當歸再想多問兩句,地上的蒲公英終於是蘇醒過來了,柏煬柏都顧不上道別,擺擺手走了。一時何當歸又往聽竹院去,臨過水榭時,探身而望,青綠的水麵上倒映出的那張臉,起了一種跟她上次化出的紅疹差不多的紅點,效果逼真極了,就跟老太太說,她患了梅花刺,說不準老太太一時開恩,就不讓她去選秀了呢。
此時蒲公英還在琢磨剛才的事,都沒注意到她的臉上的紅斑,一塊菲薄的麵紗已經遮不住了。二人進了聽竹院大門,二門上果如所言,站著五個水青鍛袍的嚴肅門神。蒲公英上前說了兩句,他們才讓開一條通道讓她們過去。
臨近內堂,何當歸聽得有人聲在說話,放慢了腳步傾聽,那男聲卻是個從未聽過的聲音,為何柏煬柏要說,到了就見分曉?轉過鏤空百寶格之前,她的身影在內堂已經能看到了,因此她就先出聲喚了一句,“老祖宗,我來了。”老太太連忙讓她過去,她又告之以自己在外染疾歸來的事,問堂內的客人是否是貴客,需不需要她回避。
老太太一聽便遲疑起來,那個男聲卻替她接道:“無妨,我隻是想聽兩段琴曲憑吊情思,人怎樣無所謂,曲子彈得好就行。”
何當歸連忙聲明:“曲子也彈不好。”
老太太聽了,在堂內率先生氣起來,逸姐兒怎麽搞的,早知她這樣,還不如讓雨圖那孩子過來撫琴。就是想挑個大氣從容的才選中了她,這會兒掉鏈子太氣人了。隻是奈何身側坐著貴人,就算要發作也要等送走客人再說。
貴人卻又說了:“隨便彈彈吧,求個意境,旁的琴技指法都也罷了,不聒噪就行。”
要聽不聒噪的琴曲?好低的要求。貴人究竟是哪一位?何當歸應了聲是,埋頭進去矮身半禮,沒聽見貴人或老太太對她麵上的紅斑發表意見,於是她也不抬眼看他們,半垂了頭緩緩走到琴桌前,既然那人要聽意境,這裏又是聽竹院,竹泣聲聲,鬼氣森森,就彈一曲《別殤》給他聽吧,最好彈到一半就將她叫止轟出去呢。
可一首曲子撫下來,室內隻聞呼吸聲聲,並沒有其他異常狀況。最後一個裂帛長音的餘響消失,那貴人問:“為什麽選這首曲子?我何時說過我想聽這種曲子?好大膽的丫頭,用一首祭亡者的琴曲來待客。”
何當歸卻是經他提醒才想起,《別殤》在洪武年間似乎都是悼念亡者用的,隻是後來在宮廷酒宴上奏過,當時好像是琴師的失誤,走串了場子了。一曲畢,反而被建文帝朱允炆讚為“哀而不傷,比多數吵鬧的琴曲好多了”,於是上行下效,《別殤》才流行一時,每逢大小宴會必奏兩遍,感歎一下帝之品味高雅。
她出神想這些的時候,老太太為她答不上話而焦急,心裏盤算一下,就突然起身,從客位上離開,都不等站直就俯身跪下去,請罪道:“殿下恕罪,小孩兒她不懂事,隻怪老身平日疏於教導,放任的她性子野了,竟然在您麵前放肆起來。這個不好,家裏還有其他好的,叫來彈一曲將功折罪如何?”
貴人的嗓音慢慢騰騰的,仿佛是精神有些懶怠了,道:“那就叫來吧,我覺得這座院子呆起來挺舒服,涼沁沁的,又非是陰涼,在這裏住的人真叫人羨慕。我還想多坐會兒再走呢。”
老太太鬆一口氣,先支使了蒲公英去叫柴雨圖,又殷勤對貴人說:“殿下喜歡,何不就住在這裏,老身叫人將水榭並聽竹院都清掃一新,專供殿下賞玩。”
若說保定伯一家是十年不遇的貴客,那麽眼前這位,就稱得上是百年不遇的大人物了。隻恨他如今喜歡的是個建在地麵房子,不能摘下來給他,若是要別的能拿起來的東西,哪怕要她老人家的腦袋,她也甘願獻出。沒錯,整個大明最有前途的人,如今就在羅家做客,隻要伺候好他這回,羅家再保三十年富貴是沒有問題的。要是伺候得他滿意,他日羅家子弟也能像孫家那樣官運亨通了……
想到這裏,老太太沒好氣地斜了一眼還愣愣地低眉坐在琴桌旁發呆的何當歸,不知往日裏幾個孫女兒中最適合拉出來待客的外孫女,怎麽這次表現這麽差,竟然屢屢出錯。早知她染上梅花刺,容貌有了這麽大改變,就直接去叫雨圖不叫她了,這次要是真因為她而得罪了貴人,那從今往後,羅家再也沒有她和她娘的立錐之地了!
“還愣著幹嘛!”老太太拉長著臉,沉聲喝道,“還不快過來給殿下叩頭賠罪!”
何當歸聞言離了座,像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木偶人一樣,走到老太太身後,斂裙將要跪下去時,那貴人卻製止說:“莫跪了!小孩兒彈個曲子,不過逗悶而已,罰她幹什麽?她什麽都沒彈錯,隻是空有技法,心不在上麵,我才覺得聽起來意猶未盡,想多聽一曲附和心中意境。”
何當歸本就不想亂跪人,他既然不讓跪那她剛好順坡下,站在跪伏地上的老太太身後扮演背景色,努力讓自己比屏風旁埋頭跪著的丫鬟燈草更不起眼。此時,她大約猜出這個“殿下”是哪位大人物了,登時也覺得室內氣場變得壓抑而沉重,隻想速速離開這裏,免得招惹麻煩。她不光奇怪,柏煬柏怎麽說此人是她姻緣線搭上的人,她還很奇怪,像他這樣的貴人跑羅府來做什麽,還專程到聽竹院裏來。怪哉。
等得老太太又跪了盞茶工夫,那貴人才說:“呀!老太君怎麽還沒起來?快回座上坐著罷,跪我做什麽?”
老太太戰戰兢兢地領命爬起來,又再三地謝了恩,才回座位上筆挺地坐直。而垂頭立在一旁的何當歸卻聽出那男聲中帶著笑意和戲謔,分明就是故意放老太太跪這半晌,然後才裝成剛見她跪著似的。好個促狹的人。
“幾歲了。”那人平平地問。
顯然不可能是問老太太或者燈草,於是何當歸隻好自覺地接了這個問題,答道:“十四。”
“識字嗎?”
“會寫兩個,讀書時認不全。”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老太太坐了一會兒悶不住了,又開口推銷起何當歸的好處,以表明讓她來待客絕沒有輕慢客人的意思。老太太往日對何當歸也不大上心,說來說去就一個“乖巧聽話,孝順長輩”,再就是會下棋,茶泡得很好喝。偏偏主位上的貴客對這些都不感興趣,老太太數排了一會兒,見貴人的眼皮都沒掀動一下,快睡著了的樣子,就訕訕閉了口。
過一會兒,她又找到了新的話題:“太子爺的那塊匾額,也是老身這外孫女救下的呢。當年她比現在還瘦小,一見匾額落下來,撲上去就接,差點就被砸死匾下。老身當時就哭她短命,她卻拚著最後一氣,說素來仰慕故太子的高潔亮風,就算拚得自己沒命,也得守住了太子殿下賜給老太爺的匾額。”
“哦?”那貴人聽後,聲音帶了兩分興致,“那個以身撲匾的人,竟然是這位小姐?”然後話又對著何當歸說,“那可真要謝謝你了,否則今日來觀父親的墨寶,就隻能見著一塊破匾了。”
老太太離座再跪,慌張地請罪說都怪她保護不力,讓故太子的珍貴物品遇險。
而何當歸卻終於肯定了,麵前那位貴人非是別人,而是皇長孫、不久之後的建文帝朱允炆。既然對方挑明了他的身份,她再像個木樁子一樣立著,就有點不識時務了。於是俯身行了一個讓人挑不出錯的蹲禮,回道:“民女見識淺薄,虧得家裏長輩教導的好,逢年過節的,總會領著我們來參拜太子遺匾,並稱頌太子功德。”既然老太太吹捧她,她支個人情,就回吹她一個吧。吹牛皮誰不會。
這時,柴雨圖從外麵被引進來,裝扮得非常之隆重,何當歸跟她一比,素淨的衣裳站在她旁邊連丫鬟都不像。朱允炆又問了柴雨圖多大年紀和識不識字,柴雨圖張口就黃鸝鳥似的,吟了兩首清照的詞,並說她還自己給這兩首詞配了新曲子,曲也是她自創,若是貴人有興趣,她可以彈著唱給他聽。而朱允炆頷首:“去吧。”
柴雨圖亭亭坐在琴桌前,先仔細調過了每根琴弦,確認上一位使用者沒把弦弄壞弄鬆,才開始彈唱,先唱了一首《浣溪沙•繡幕芙蓉一笑開》,算是清照詞中比較適合歡快場合的一首了。不過曲子顯然不是她自創的,而是青兒唱過的一個歌兒《寧夏》的調子,幾乎都沒做修改就拿來用了。
何當歸猜著,大概是自己和青兒在院中彈唱時被她聽去的,也有幾次是空奏曲子,沒唱歌,因此柴雨圖聽著耳生,就以為是閨閣中的戲作,拿去填詞了。借用倒也沒什麽,不過“原作相關人士”就在旁邊坐著,她卻落落大方地自稱是她自己作的曲,這算什麽意思。
再看她那一身隆重的裝扮,何當歸估計,就是四個梳妝上的丫鬟幫著弄,都得一個時辰才能捯飭好,何況柴雨圖一向沒有可心的丫鬟。看來柴雨圖要麽就是早得知了家裏要來貴人,預先花時間工夫打扮好,要麽就是知道自己要選秀女去了,因此每天都盛裝一遍來個“預演”。不過柴雨圖不是沒用的小綿羊嗎?受了什麽刺激變得這麽搏出位了?
咦?東宮太監不是相中了羅白瓊,並且已下定了麽,怎麽老太太不讓羅白瓊來跟未來夫君大人交流交流感情,反而將這些沒交著好運的人一個個拉出來作陪?難道羅白瓊又出了狀況?
室內很安靜,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將目光落在柴雨圖身上,聽她彈曲唱詞,撫琴悅目如舞。
老太太見長孫殿下朱允炆看柴雨圖看得目不轉睛,登時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雨兒這麽爭氣,就該第一個把她叫出來呀,也不會讓逸姐兒拿喪曲開罪了最不能開罪的貴人。真是可氣,自己家裏精心養著、費心調教的女兒,一個比一個笨,瓊姐兒就突然鬧肚子,盞茶工夫跑出去三次;逸姐兒本是模樣最俏的,就算什麽都不做,擺那兒當畫兒看也是好的,誰知又生了梅花刺。還好有個雨兒,一下子撐起場麵,悔之悔之!早知如此,以前就對她多上點兒心了,她不會對羅家有怨氣吧?
一曲畢,柴雨圖又彈唱了清照的“見有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非常貼合此刻客人來了,老太太喊她出來待客的情景,唱得婉轉嬌羞,連何當歸都暗笑一聲,好媚的調子,好軟的嗓音,男人聽見怕是骨頭都得酥了吧,這次柴雨圖要把羅白瓊擠下去了。
可柴雨圖唱完之後,朱允炆卻突然皺眉說:“不聽了!都出去吧,我乏了,讓那個戴麵紗的服侍我,除了她別人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