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知州這次認出了那戴紗罩鬥笠的少女,是素日跟他夫人親近的羅家表小姐何當歸,也知道她家學淵源,頗知醫理,當下不再拖延,依著她吩咐的,將昏迷著的大肚子的珍珠打橫抱起,抱進了展捕頭叫來“接犯人”用的軟轎裏。因是一頂單人轎子,珍珠和何當歸先後進去了,就容納不下第三人。那盧知州心中著慌,又不便於當著亂哄哄的人眾掀開察看,隻能像個笨拙的狗熊一樣,繞著轎子一圈圈走。
何當歸一邊為珍珠看診,一邊沒好氣地問外麵的盧知州:“尊駕也是個三十好幾的大男人,又讀了一肚子的詩書學問,怎生連個家務都管不好?你不知道珍珠姐表裏看著壯實,可清清苦苦過好幾年光景,如今體弱怯寒,又兼孕婦不能動氣、受驚和鬱結,這些都是最基本的常識。如今倒好了,這三樣俱全了!”
盧知州貼伏在轎門外,急迫地問:“她情況怎樣,孩子沒事吧?”
“孩子?”何當歸挑眉,手下施展神妙針法,口中卻說,“要沒事也可沒事,要有事,此事也不算小。”她拖著長腔,賣過關子才說,“現而今珍珠姐已傷了根本元氣,不能回複了。要保著肚裏孩子,再過三四個月生了孩子,她就沒福氣繼續做你盧家媳婦了。換言之,大人孩子,就隻能留一個了!且珍珠姐體虛宮寒,這一胎五個月上沒了,以後也沒福氣再當孩子娘了。”
盧知州聞言如遭雷擊,虎目盈淚,口不能發聲。
何當歸歎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跟青兒就不該撮合你們二人,珍珠姐也不該再遇上你,兩人一段冤孽糾纏。末了末了,癡心漢子也變了心,到底男人於女人一項上,到了手的就不再稀罕了。怎麽苛刻對待,她都不能夠反悔了,合該她命裏冤孽,剛出了道觀又被你絆住。”
盧知州也不介意她語氣尖酸,不詫異她說話老成,隻是沉聲分辯道:“我沒變心,是她不信我在先,我向她剖白心跡,她隻是背朝向我,我又能如何?現在連姑姑都不清不楚地被毒死了,我盧家最後的一個親近長輩,好端端地客死異鄉,我什麽前因後果都不清楚,還隻是一味地護著她。我都已經這樣了,難道還有什麽錯處嗎?”
何當歸施針完畢,見珍珠還沒醒過來,就解下披風將她裹住,麵上冷冷一笑道:“錯處可大了,我也是剛到你家,完全不清楚前因後果,但心裏是相信珍珠姐的。而聽你的口吻,你表麵上護著她,心裏卻不信任她,這就是最大的一個錯處。”
“死的那人是我親姑姑,”盧知州滿懷被人質疑之後的憤慨,“現在證據全指向珍珠,動機也有,連她自己也不否認……我還應該繼續相信她嗎?——讓我進去看看!”
何當歸撥簾出來,站在轎子門口不讓盧知州接近,冷冷道:“假如你和她易地而處,你覺得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嗎?你這樣的態度對人,換誰都心寒,承認或否認都沒什麽兩樣了。”其實,她對之前盧知州對珍珠的維護態度還算滿意,不過一見好好的盧府讓薊家母女弄得雞飛狗跳,心裏就帶氣;再看珍珠,臉盤在孕中竟反瘦了兩分,本就身世非常坎坷的一個好女子,這回當孕婦都當不肅靜,心疼又起來兩分,因此跟盧知州嗆起聲來。
盧知州人本就不凶,叫了兩次,何當歸都不給他讓開轎門,他就急了,氣惱道:“你一個小姐家家,不家去繡花,跑我家裏搗什麽亂,你再不讓開,我讓人送你回羅府了!”
何當歸冷笑:“都攆出去豈不幹淨,等珍珠姐一醒,我跟著她蹲大牢去,盧知州你守著如花似玉的表妹過日子吧,橫豎你們才是一家子人,我們都是外人。”
盧知州聽著這話不像,待要再說什麽,轎中的珍珠卻醒了,喊著肚子疼,何當歸回轎中察看,盧知州在轎子外又亂轉起來,心中紛亂如麻。少頃,何當歸出來,麵無表情地告訴他:“珍珠也是這個意思,盧知州你若是現在方便,她求一封和離書或休書,然後從此斷絕來往,婚嫁自取。”
盧知州急了:“你一個小人兒從中間挑什麽是非,珍珠才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你讓開,我要見她!”
轎裏麵的珍珠自己說:“帶我去縣衙門吧,好妹妹,至少比這裏清淨些。跟他說一聲,要是我不死在牢裏麵,過幾個月死於生產,孩子還得煩他收養,隻別讓新夫人扔出去就感恩戴德了,我地下有知也不怨了。”
何當歸不必傳話,盧知州早就聽見了,然後何當歸又接一句:“姐姐糊塗了不是,放著妹妹我不托孤,怎麽去托起外人來,我這當小姨的還能盡五分心,他們親爹後娘,加起來不知有一分心沒有。”
盧知州聽得刺耳,又兼相信了何當歸的話,珍珠的大人孩子隻能活一個了,心下非常酸楚,又掉下淚來,傷痛道:“我做錯什麽了?隻不過想孝敬姑姑幾日,留她們在家裏過個年,你就怪我是三心二意了。你跟你的前夫私下會麵,我多問過一句嗎?如今姑姑橫死了,表妹也無生念,我又有什麽臉麵對先父並族中長輩。連你都不要我了,我生著也無樂趣,大家都撂開手,絕了這口氣罷。”
裏麵的珍珠也垂淚,幽怨道:“不知道的人還罷了,你是個什麽都清楚的,我被坑苦半生,又怎會去見那個負心人?我說了是別人設局陷害我,你不信我也沒法,除了休書,我現在什麽都不想要,你快寫了打發我走罷。到了縣衙裏,我一認罪伏法,還怕不能抵償薊老夫人的命麽?”
盧知州聞言仰天大哭,遠處的觀者雖然聽不清他們說話,但也非常納罕,什麽事讓個大男人哭成這樣。何當歸來時的確什麽都不知道,一心隻向著珍珠,可聽了他們夫妻二人的對話,這盧知州好像也沒什麽過錯,就算他表妹自己心裏有點兒想法,也未必跟他告白過,他一個粗心的男子,察覺不出也有可能,不該武斷地判定他是花心蘿卜。
於是,公平公正的判官何當歸,又換了好點的聲腔,讓盧知州將家裏最近發生的事給講講。盧知州最近都不沾家,他自己也沒弄清楚幾樣,而珍珠又體虛不能多說話,故此一席話聽完,何當歸隻得了幾件還算有用的信息,於案情卻沒什麽實際幫助。
原來,自打寡婦薊老夫人和她女兒登門拜訪後,盧知州他們夫妻就騙薊寡婦說,珍珠是小戶之女,之所以三十大齡才出嫁,是因為相士早年批過她是個旺家的命,所以被她的父母留大了年紀,耽誤了婚嫁,等父母去世之後婚嫁就更沒著落了,一年年誤過去才誤到了三十歲上嫁人。薊寡婦聽了就瞧不起珍珠,第二日就奪了她的當家鑰匙,在府裏橫行起來。
禍不單行,珍珠守著屋子安胎也安出是非來,薊寡婦叫了一個戲班子來唱戲,喊珍珠出來聽。好巧不巧就唱的《王三姐告夫》,是根據“現實故事”改編的一個戲目,至於“現實人物”是誰,就不言而喻了。珍珠以為自己身份曝光了,叫演這個戲不是諷刺自己麽,她心裏一堵,當時就暈過去,後來醒了也懶怠見人,就裝睡裝病起來。
偏又有庸醫說她染了時疫,薊寡婦聽了立馬讓人隔離了她的院子,除了槐花之外,別人一概不讓進。盧知州病急亂投醫,找不著好大夫,竟將一個馬神婆帶回家裏來。
何當歸聽到這裏,斥一聲“糊塗!”盧知州卻解釋說,是那婆子主動找上來的,旁邊還有人吹捧她是王母娘娘附身的仙姑,他才帶回家裏來。可是來的人裏麵,不光一個馬神婆,還有珍珠從前的丈夫、小叔子和小姑子,都扮成道士道姑進來跳大神。而盧知州被薊寡婦攔在門外,而屋裏隻一個羸弱的珍珠。
隻跳了兩下,化身馬神婆的道姑太善和另外三人,統統顯出原形來。太善要錢,張口一千兩;另外幾個就更嚇人了,他們在她屋裏一通翻找,取走她不少貼身小衣和私密物品,說改天再找她“談心”。當時珍珠想喊出聲,喊人過來,又怕太善他們抖落出自己曾嫁過人的舊事,讓薊寡婦聽見,就更看扁自己了。隻得忍辱含垢,憑著他們在屋裏翻找,又對她評頭論足。
待那幾個黑心鬼走之後,槐花進了屋子,珍珠強撐的精神再不能支持,隻說完了那四個人的身份,就一頭栽暈過去。裝病,裝病,於是她真的病了,請了三清堂的馬大夫來開了方子,幾斤藥吃下去也不見好。青兒倒是天天來,本要叫何當歸來瞧瞧,可那幾日裏,何當歸自己也是三災八難的沒斷過。
珍珠還另有一般心病,就是她有一次無意瞧見,槐花紅著臉給熟睡的盧知州披衣服,完了還偷偷親吻他的麵頰。珍珠看後心裏堵著,愈發連槐花都不親近了,身邊沒個可聽用的人,青兒雖然熱心,到底年輕不經事,在薊寡婦手裏吃了幾回虧。
後來青兒神神秘秘拿來兩粒“百靈丹”,非要叫她吃,說吃了包好。她吃後果然見效,身體有了力氣,下地走了兩日,冷不防收著了一個紙條傳書,說還想要“百靈丹”,就讓盧府後巷取。珍珠以為是青兒調皮,引逗著幫她排遣寂寞,不盯防就去後巷找青兒,可一頭撞上的人,竟是她那個魔鬼前夫!然後,緊跟著來了一大群人,盧知州、薊寡婦、薊小姐薊櫻桃和家裏的下人,全都目睹了魔鬼前夫抓著她雙肩的一幕。
盧知州當時就陰沉了臉,薊寡婦也旁敲側擊打聽出了真相,冷嘲熱諷,讓珍珠抬不起頭。盧知州嫌家裏太煩鬧,就躲去知府衙門裏忙公務去了,珍珠自己在家傷心不及。隔日,青兒再來探望,聽聞此事大吃一驚,因為她從來都沒拿過什麽“百靈丹”給珍珠吃!她前兩日被事情絆住,根本沒工夫來盧府!——珍珠聽後心緒沉重,疑神疑鬼,又添了兩分病。
何當歸聽後思忖,能假扮青兒,惟妙惟肖到讓珍珠也不能拆穿的,除了柏煬柏,她想不出第二個人來。柏煬柏的“百靈丹”可能真是什麽靈丹妙藥,而且他雖然愛捉弄人,愛暗地裏搞怪,心眼卻不壞,所以一定不是他設計陷害珍珠。十有八九,是讓壞人鑽了空子了。
這就是盧家最近的一爛攤子家務事,自從那回“會前夫”之後,盧知州夫妻間有了點隔閡,可雙方畢竟還有衝不淡的情意,半月過去也就又和好了。誰知安生日子沒過兩天,先有下人來回報,說槐花投井淹死了,有人親眼看見是珍珠推她下去;緊跟著又驚聞,薊寡婦也死了,被砒霜給毒死的,那薊櫻桃第一時間報了官。展捕頭及其手下,還有一個仵作火速趕來查案。
勘察現場之後,仵作驗出被淹死的槐花,死前也是吃過一點砒霜的,而薊寡婦服食過大量砒霜,足夠毒死一頭大壯牛的,且她死前曾大呼曰,“秦珍珠害我!找她償命!”很多伺候的下人都聽見了,連盧知州也聽說了。還有下人爆料,珍珠曾目睹過槐花偷親盧知州,最後珍珠“咬牙切齒、滿麵陰沉”地走開了。這下子,殺槐花的動機也齊備了。
最後,展捕頭還在珍珠房間的內室找到了一包砒霜,遂要鎖拿她去縣衙裏問話,盧知州死攔著不讓拿人,問珍珠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他自己心裏也就疑惑了,於是仰天長淚,感歎家門不幸,難道……真的是他的愛妻,毒殺了他的姑姑?這才有了何當歸初進盧府時見到的那一幕。
何當歸聽後問珍珠:“除了槐花,你最近用的貼身丫鬟是誰?從哪兒指派來的。”
“有兩個,都是姑母安排的,”珍珠答道,“姑母主理著家中大小事,我也就再沒上過心,連那兩個丫頭叫什麽名字,我也懶怠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