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警惕地看一眼孟瑄,揚著下巴,示意他看身後的珠簾,冷然道:“那道水晶簾一撞就碎,還有那個‘戒色’的家訓,墨跡一擦就掉了。我勸夫君還是收斂些吧,祖母讓爺挪去姨娘那裏歇著,爺就從了她老人家的意思,乖乖去找姨娘吧。”
孟瑄優哉遊哉地啜飲完一杯香茗,將杯子一擱,在何當歸警惕的視線中,一步一步朝她走過去,緩緩伸手探向她……
何當歸做好了被打或被“欺負”的準備,不過孟瑄隻是將手伸到她腦後,刷地抽走她簪發的象牙筷子,抓散了她的發髻,輕揉兩下,勾唇道:“我是怕成親第二晚,就依從祖母的意思去妾室那裏,你的麵子上過不去。可夫人你也如此規勸我,那我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何當歸一愣,沒料到這樣就打發走了瘟神,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看你急的,腦門兒都冒汗了,”孟瑄捉住她的肩頭,把她擺到床邊兒上,“我讓丫頭打熱水來給你梳洗。頭發就別弄濕了,今天我不在這裏,誰給你蒸幹長發呢,睡一夜該頭疼了。”這麽說著,他長袍一撩,竟然真的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何當歸是做好了告密之後,等他向自己發怒的心理準備的。沒想到輕輕鬆鬆就過關了,孟瑄這算是生她的氣,賭氣走了嗎?這也怪不得她,雖說夫婦一體,她不該在長輩麵前說孟瑄的壞話,可她說的全都是事實,也全都是為了孟瑄好,再來一次她還是要向長輩告密:夫君他酷好品閱春宮!
誰讓他亂翻她的嫁妝,從嫁妝中扒拉出燕王的那一包袱春宮畫冊,還拉她一起看。這麽無恥的行徑,再不讓他的長輩出來管管,以後還不知會做出什麽離經叛道的事兒呢。她這樣毫不利己專門利人,老太太當然讚賞了。
“夫人。”兩名陌生麵孔、身量苗條的丫鬟走進來,齊刷刷福身道,“七爺讓奴婢來服侍奶奶梳洗、就寢。”另有幾名小丫鬟清理餐桌,端上熱水。
“七爺去哪兒了?”何當歸並不叫起她們,溫婉發問。
“洳姨娘那兒去了。”其中一人保持行禮的姿勢,恭敬答道。
另一名丫鬟卻不等何當歸免禮,自發站起來了。何當歸瞧去時,見她神情一派天真,像是不覺得有異,猜想她這不合規矩的做法,應該不是不服管束,而是她的規矩學得太少,沒有伺候主子的經驗。聯想到孟瑄很少用家裏下人服侍,也可以解釋這一點。
何當歸頓了頓,方微笑道:“我的那幾個陪嫁丫頭真是懶到家了,在家裏時好歹還給我端個茶送個水,過來這邊,她們到成主子了,打發你們來跑腿。還是孟府的丫頭好,夠勤謹。”
自己給自己免禮的丫鬟鹿瑤連忙笑道:“奶奶說哪裏話,我們還怕伺候得不好,惹奶奶不高興呢。昨晚纏著薄荷姐她們問了半天,才把奶奶的喜好問出個一二三。那,奴婢伺候奶奶洗臉勻麵吧?”
何當歸但笑不語,也不起身。
另一個丫鬟仍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她是孟瑄特意指派來伺候何當歸的荷藕,她眼靈心活,聽出七奶奶話裏的意思,不是埋怨薄荷她們太懶,而是嫌近身伺候的人,不是她的陪嫁丫鬟,卻是兩張生麵孔,使她心生不滿。
想到這一點,荷藕賠笑解釋道:“奶奶不知道,陪嫁的丫鬟嬤嬤們,都得去冷嬤嬤那兒報道一回,少則三日,多則一個月,再發還回來。這個是府裏的老規矩,從前大奶奶二奶奶嫁進來時都這樣。不如奶奶先將就著用奴婢兩天,或者奴婢伺候得合奶奶心意呢。”
“向冷嬤嬤報道?”何當歸蹙眉,“最遲一月返還?”
“沒錯,冷嬤嬤是府裏的教習嬤嬤,專門負責調教丫鬟。奶奶不必擔憂,像薄荷姐那樣出眾的,三天就回來了,說不定能升到一等丫鬟呢。”荷藕保持微笑行禮的姿勢,盡管她腿肚子都酸了,動作也毫不變形,笑容也維持柔和。堅信第一印象很重要的她,決心要從幾個丫鬟中脫穎而出,讓主子最先發現她的伶俐。
教習嬤嬤,連聲招呼都不打,直接調教新嫁娘的陪嫁丫鬟?!還是孟府的老規矩!何當歸曆數南方幾大以規矩苛刻而聞名遐邇的望族,也想不出哪一家有這麽奇葩的規矩。
陪嫁丫鬟是出嫁小姐的附屬品,和嫁妝的性質差不多,而媳婦的嫁妝,絕對是自己支配了算,隻有犯了七出之罪的媳婦,才會暫時被婆家扣留嫁妝。這才是適用於整個大明的通行規矩,否則還有哪家嫁女兒時敢把金貴的嫁妝一同奉送去?而孟家居然毫不客氣地將陪嫁丫鬟給沒收掉,等於是剛一進門,就給了新媳婦一個下馬威。
何當歸心裏對這個霸王規條歎為觀止,麵上隻作不在意狀,道:“薄荷幾個也欠調教,我平時也鬆慣了,得過且過的,正好趁此機會讓她們學學規矩。”
荷藕二丫鬟上來服侍何當歸洗麵,用的是紅石榴洗顏鹽、冰泥潤膏,這些東西,何當歸隻在當年的宮廷中用過,這一世連見都沒見過。此刻,聞到紅石榴恍如隔世的馨香,體味著清涼滑膩的冰泥遊走過麵頰的舒適感覺,她也十分享受,於是清空了思緒,什麽都不想,安安靜靜地梳洗完了,戴上養護頭發的生蠶絲發罩,又香又美地爬上床去。
荷藕解下紅紗帳,用桑木鉤平整地攏好,看著床上人安然的睡顏,荷藕隻覺得不可思議,哪個女子嫁人之後不依賴丈夫。七爺說走就走了,這一位還能睡得著覺?
荷藕與鹿瑤兩個人不是渾說的,她們昨晚真的做過功課,拉著薄荷山楂幾個問東問西,打聽清楚了新奶奶的大部分起居習慣。
多數小姐都不喜歡就寢時太黑,要外間留一盞夠點一夜的小油燈,還要兩名上夜的丫頭,起夜時也得有人陪著,因為小姐尊貴的玉手,都不願去揭馬桶蓋,須得有人代勞。不過據說,這位郡主奶奶夜裏從不留燈,起夜也摸黑去,而且不要守夜或屋裏睡的丫鬟。荷藕她們聽後都將信將疑。
鹿瑤“呼”地吹熄了所有燈燭,沒聽見抱怨聲,才信薄荷她們沒說謊,這個主子就是與眾不同。
門被“吱呀——”關上,何當歸翻了身,睜開眼睛出了一會兒神,用纖細的指頭戳了戳華麗冰冷的珠簾,直到眼睛睜得酸了,才又打個哈欠培養睡意。
一夜無眠,早晨她起得很早,穿著寢衣在北廊下的一溜屋子外晃了晃,試著叫了叫人,結果發現全是空屋子,忍不住撇撇嘴,孟瑄是不是侯府子弟?身邊居然連個伺候的人都不齊全。他的洳姨娘那邊也是這麽荒涼的光景嗎?
沒有熱水可用,她也沒辦法梳洗,就走到庭中看了一回花,用帕子兜著,包了一包回屋,一進屋,她卻愣了。
臉盆架上多出來一盆熱水?
床邊上坐著一個男人?
觀其形貌,依稀仿佛是她的夫君?
“您這是……”何當歸有些不確定地問,“專門給妾身送水來了?”天還沒亮,爬出美妾的被窩,來給正妻倒洗臉水,這是何等忠孝禮義仁厚的夫君!
孟瑄換了一身手繡菊邊的暗銀長衫,倦怠地打了個哈欠,匆匆道:“父親昨天來派給我一個出遠門的差事,我推脫不掉,隻好去一趟了。好些日子不在家裏,你自己小心在意。”
一包花瓣輕輕擱在桌上,何當歸揚眉問:“不知夫君要去多久?”
“說不準,長了,半年也有可能。”孟瑄微凝著她的臉,囑咐說,“我把熠彤留在外院,竟嬤嬤留在內院,這兩個人你都可以放心用。竟嬤嬤是我娘撥到園裏來的,當差幾年,人也穩妥。以前我很少問園中事,也沒抬過一眾下人的職分。如今你做了主人,願意提拔哪個盡管提,讓她們支你的情,用心服侍。”
“……那就多謝七爺了,”何當歸垂頭笑道,“妾身正好諸多疑惑,想請教個嬤嬤級的人物。多謝你考慮如此周到,臨行前還來看望妾身。”
孟瑄頓了頓又說:“父親讓我昨夜就動身,隻是有事絆住了,所以這會兒才走。”
有事絆住了?在洳姨娘那處?何當歸如此思忖著。
孟瑄伸個懶腰站起來,撣了撣袖口袍角的拂塵,俊美寫意的麵龐上寫著點點疲倦,不禁讓何當歸疑惑起來,什麽事能把他累成這樣?孟瑄說:“現在我也不敢露麵,要靜悄悄的走,以免撞見人,再傳到父親耳中挨罵。特意來辭你,是有件事想托給你辦。”
何當歸回神,微笑垂頭:“夫君太客氣了,你出門在外,家裏的事原該我費心。你隻管吩咐就是,我無有不從的。”
孟瑄走近一些,湊近她小巧玲瓏的耳,低語幾句後退開,又極禮貌客氣地辭行了一回,整個人就在屋裏頓失蹤影。何當歸往門口走了幾步,見院子裏也是空空蕩蕩,不禁感歎了一聲孟瑄出神入化的輕功,回身用熱水擰帕子洗臉去了。
他竟然托她,幫忙照看……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