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妃看到陸江北,也是麵色一變,冷淡地回了一句:“閣下認錯人了。”轉身徑直走開,隻把自己的大丫鬟蒲草留給何當歸聽用。
蒲草的臉色也顯得很緊張,不大自然地說:“娘娘有命,請兩位貴客去花廳聽曲兒,京城有有名的花鼓戲班子正在我們府上唱呢。王爺稍後就來會客。”又對何當歸說,“郡主一定累了吧?王妃給你布置了好幾間閨房,奴婢帶你去看看喜歡哪一間。”
“好啊。”
何當歸跟著蒲草走了兩步,突然站住,皺眉道:“我小腿抽筋,走不動了,府裏有轎子嗎?”
蒲草忙道:“郡主稍候,奴婢去叫!”然後一溜煙小跑開了。
何當歸回頭看陸江北和蔣邳,隻有陸江北還留在原地,於是走回去,問:“您跟燕王很熟,對王妃也不陌生吧?為何剛才見麵時吃驚成那般?”
陸江北仿佛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眼眸連續變幻幾種神采,沉浸在回憶中,最後才歎息般地說:“我經常見燕王妃,還吃過王妃賞的茶,但她的廬山真麵目,今天還是頭一回看見。看來她藏的也很辛苦。”
“這是什麽意思?”何當歸試探性地問。
陸江北深深看她一眼,毫不隱瞞地告訴她:“這個徐妃,出自將門,卻並不是徐達老將軍的親生女,而是個前朝的蒙古公主,封號霹靂。”
“霹靂公主?”
“對,就算隔了將近二十年,但上次的會麵還記憶猶新,所以我絕對不會錯認。霹靂公主是有‘蒙古第一美人’之稱的玉則公主的親妹妹,當年,元朝覆滅之後,霹靂被先皇收納進後宮。幾年後一場變故中,霹靂和楊妃都被先皇賜死。楊妃就是寧王的生母。從那之後,幾位元朝美人都絕跡了。”
何當歸默默聽完,在心底震驚著。她相信陸江北說的是實情。
朱元璋的一名元朝公主的妃子,在後宮的餘波中詐死,然後改換身份,以將門嫡女的身份嫁給了朱元璋的兒子朱棣,還備受寵愛。皇室的複雜,真是令人咂舌。
陸江北突然冒出一句:“當歸,你認真聽我說,徐妃這個女人……你一定要格外小心。”
何當歸訥訥地“嗯”了一聲,心裏卻想,徐妃是個有主見的女子,不會被朱棣的野心控製。而且能看出,徐妃是真的很疼自己,眼中的關切是實實在在的。就算朱棣有什麽想法,想通過自己打通孟家的關節,徐妃也不會助長朱棣。
陸江北看出了何當歸在想什麽,可能在她心裏,徐妃的親密關係超過他這個舅舅。疏不間親麽。在何當歸的麵前說徐妃壞話,沒有真憑實據的話,何當歸拒絕相信。
四下一望,陸江北單手夾住何當歸的腰,足下一跺,兩人瞬間陷進地裏麵!
真的是兩個大活人,周身被黑漆漆的泥土沒過了頭頂!沒有地道,也沒有土撥鼠開路,他們被泥土活埋!
陸江北低喝一聲,“別鬆開我的手”,然後開始以一種電速疾奔,比他在地上施展輕功時要快幾倍。連以速度著稱的風揚帶著她飛,都沒出現過這麽可怕的速度!
這就是傳說中的“土遁”嗎?
何當歸顧不上感慨陸江北的博學多才,因為一片漆黑的盡頭,她仿佛看見了柏煬柏,一身帶血地揮舞雙手:
“何丫頭,一起去十八層地獄轉轉吧,我老人家來給你引路了!”
她堅定地搖頭:“不去。”
“別那麽無情嘛,一起雙修,一起長生不老,一起去探尋生命的真諦喲~~”
她咬牙低頭,道聖,賣萌可恥!
身側的人繼續提速,泥土的質感從她臉上漫過,又濕又滑。她知道,隻要一鬆開陸江北的臂膀,她就要長埋地下了!她是否該慶幸,帶她土遁的是性情溫和、有理智的陸江北,而不是暴戾的高絕?
隻要一閉眼,高絕那張鐵黑的臉就晃動著接近過來,布滿薄繭的掌中是兩尺半的圓月鋼刀,危險,冷冽,殺氣逼人地舉高了刀——
“隻有鮮血能讓老子獲得平靜。”薄唇微掀,宣布道。
就在鋼刀將落,她的脖子涼颼颼的時候,隻聽“吱”一聲刹車,陸江北的土遁狂奔終於停下來,世界恢複寧靜。柏煬柏陰險的嘴臉和高絕淩厲的殺氣都消失了。
何當歸滿頭大汗,胸口悶痛,這才發覺從進入地底那一刻起,自己就沒喘過氣,快要憋死了。她和陸江北還是全身藏在泥土裏,她不知道地底下能否像地麵上那樣正常呼吸,半張開嘴,想試著吸口氣。
“不行,住口!”陸江北看出她的意圖,抬手捂住她的口鼻,沉聲道,“地下不能用鼻息喘氣,這是常識。你不想吃泥吧?”
常識?她氣得差點沒呲牙咬他的手一口,這家夥冷不丁拉她土遁幹什麽,她又不是地鼠,怎可能知道什麽土遁常識,下地之前怎麽不說?
口鼻和陸江北的掌心沒有一絲縫隙,她很快就受不了了,胸肋間痛得發狂,叫囂著,我要空氣,快給我空氣!
她雙手無力地在陸江北的臉上、脖頸上亂抓,想讓他吃痛放手,或者把她帶回地麵上去。可這一點攻擊,放在陸江北身上顯然不起作用,他的手腕還是鐵鑄一般,扼殺著她的每一分生機。難道說,她會死於窒息,以後再也見不到孟瑄了嗎?
無知覺地,淚水漫出眼眶,連自己為何徹底得罪了陸江北都不明白,就死在他手上了?
歎息聲在耳畔響起,陸江北耐心而輕柔地說:“真氣,用你的真氣走心脈,就不會難過了。你的內力是頂峰級別,內呼吸幾個時辰完全不成問題。”
完全不成問題?
完全是個大問題!
她最不擅長的就是操縱真氣行走經脈!
平時吃飽喝足,心滿意足地坐在暖洋洋的太陽底下,她試著運氣行功,可能還會有一兩道細細的真氣肯聽她的話。現在都快死了,運氣不走火入魔才怪!
她睜大了流淚的雙眼,尖銳的指甲深深掐在陸江北的臉頰裏。
陸江北又一次讀懂了她的心裏話,頓時麵現無奈。看似聰明靈巧的她如此不學無術,到現在還不會運氣和內呼吸,是他萬萬沒料到的。
“那……你別亂動。”陸江北頓了頓又補充,“也別害怕。”
何當歸眼前一片昏花,覺得道聖他老人家又來衝她拋橄欖枝了,耳邊聽陸江北這麽說,不懂那是什麽意思。
可她立刻就懂了。
陸江北鬆開捂著她口鼻的手,卻沒有還她自由,腰間的強力禁錮一分都不曾鬆開。一塊清香的薄絲帕飄飄落下,覆在她的臉上,然後隔著這塊絲帕,有兩片噴灑著熱氣的唇壓過來,對準的是她的唇瓣,帶來的是珍貴的空氣。
胸口貪婪地起伏兩下,然後,恢複了正常意識的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用力推壓,推不開身前不動如山的男人。
陸江北在親她?!
盡管是一種不太逾矩的方式,盡管唇與唇之間沒有情愛的傳遞,可是……
這時,頭頂有聲音落下來,因為間隔著一層泥土,所以聽起來悶悶的。
是徐妃在說話:“草頭,你速速調動人馬,去城外土窯找一個叫‘劍’的人,無論生死,一定要找到他!”
名為草頭的男聲答道:“王妃說的城外土窯,指的莫非是錦衣府的小刑房?”
“正是。”
草頭道:“王妃還沒聽說麽,早在當今天子登基,廢除東廠的第二天,錦衣府就碾平了那座土窯,所有刑具都被埋掉。小刑房已經不存在這個世上了。”
徐妃驚訝而為難地低呼一聲:“怎會這樣?那……陸江北還私設過其他刑房嗎?比如他的家裏,或是城中什麽隱秘所在,適合藏人和拷問的地方。”
草頭道:“那就不好說了,京城每座府邸都有自己的秘密,很多情況下,連住在裏麵的人也不全都了解。錦衣府的陸總管是暗黑組織的頭目,同時也是江湖中人,他殺過綁過很多人,想殺他的人更多,可是全都敗在他的手上。屬下猜測,陸江北應該會有一個秘密刑房,用來囚禁那些死對頭。”
徐妃急迫地下出命令:“好!你立刻放下手中一切事務,連王爺交給你的暗殺任務也別做了,你帶著長夜閣的人,用最快的速度從陸江北手裏找出‘劍’。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燕王府的死士。你們要讓他死得不留痕跡,讓他的嘴緊緊閉好,什麽都不許泄露。”
“這……”一聽下手的目標是王府死士,草頭不禁有些為難。
雖然大多數死士最後的下場都是一死,可是死的方式一般都是最後關頭裏,死士自己選擇死法,自動赴死。如果要主人親自動手滅口,就說明他已失去了主人的信任,對死士而言是最大的侮辱。
徐妃厲聲冷喝:“還磨蹭什麽,還不快去!辦不好此事,王府你也不用呆了!”
草頭驚慌地應是,然後是離去的腳步聲。
同時另有一個腳步聲走過來。
燕王的聲音響起:“小菡,究竟發生了何事,讓你發怒成這般?本王早就說過,讓你閑事少煩,有空烹烹茶剪剪花,不是很好嗎?”他的嗓音滿是磁性,溫柔得能擰出油來。
徐妃冷冷道:“還不是你養的手下一個個都是廢物,說什麽孟家守衛比皇宮還森嚴,半個人都潛不進去,孟賢、孟宸半個都拉攏不到,我才另想辦法。”
“什麽辦法?”
“數月之前,我讓鐵劍躲在何當歸的嫁妝箱子裏,讓他找時機變裝成孟府下人,傳一張孟府的暗樁守衛圖給我。誰知他也是廢物,第二天就被發現了。聰明的何當歸立刻就猜忌到你的頭上,將鐵劍交給了陸江北,想撬出他嘴裏的幕後指示人。”
燕王沉默片刻,問:“鐵劍供出你了?”
徐妃的聲音略鬆了鬆,才道:“我猜還沒有。剛才見當歸,她和從前一樣好,對我也很信任,才會把懷疑你對嫁妝箱子做手腳的事講出來,讓我看清你是什麽樣的人。”
燕王苦笑:“我是什麽樣的人?這些年過來,小菡你看得還不夠清楚麽?”
徐妃不理他,自言自語地喃喃:“不能讓當歸疑心我,不能連她都跟我對著幹……陸江北是刑訊高手,隻要他親自出馬,鐵劍什麽都會招出來……不行,此事交給別人我都不放心,朱棣,你不是安排子塵去孟府了嗎?讓子塵把孟宸約出來,我要跟那個不受寵的庶子做一場好交易。”
燕王默不作聲。
徐妃頓時急了:“你聾了?你快去呀!”
燕王不走,卻問:“為什麽?”
徐妃喝道:“什麽為什麽,我早就說了,要拉攏孟家、陸家和寧王府,你一樣都辦不到,什麽事都要等我親自出馬!”
燕王語調低沉:“為什麽要爭皇位,父皇把那個位子傳給了允炆,允炆小時候是個好孩子,他會慢慢學會怎樣當個好皇帝。為什麽小菡你一定要讓我去爭那個皇位?我們就像現在這樣,富貴閑散,不是也很好嗎?”
“好什麽好!”徐妃怒衝衝地說,“你不當皇帝,我何必再跟你虛耗?好哇,原來不是你爭不過朱允炆,而是你根本沒盡心辦事!你走,我不想再看見你!”
她憤然拂袖而去,留下燕王一個人原地失神,發呆。
“小菡,原來直到現在,你心裏看重的還是國仇家恨和地位權柄,將那一切都排在我前頭,你究竟,把我當成了什麽……”
地底下,陸江北撤唇,在何當歸的耳邊輕輕說道:“這一回,誰是人誰是鬼,你總該看清楚了吧?燕王朱棣,沒你想的那麽利欲熏心,處心積慮地想去加害皇上。真正不擇手段的人是他的王妃徐無菡,一個他永遠求而不得的毒美人。”
何當歸早已驚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