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地麵上,何當歸還是渾渾噩噩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徐妃竟是真正的幕後操盤手,這讓她一時難以接受。
為她撣去了黑紗鬥篷上的一層浮土,陸江北歎息,留下一句“一切小心在意”,轉身走到一處水榭台上,廖之遠和蔣邳都在那裏等他,兩人你一句、我一語地說著忘心的事,然後陸江北的神情一片冷寂,或者說是悲傷。
何當歸在遠處站著,也聽到一兩句,廖之遠咋咋呼呼地問:“老大,你幹了什麽好事,讓何小妞掐的你一臉指甲印?快從實招來!”
蔣邳說:“有句話本不當講,可我覺得可能是個線索——眼線回報,嫂子死的前一天晚上,燕王妃給她送去了一盒點心,讓她與何當歸品嚐,但何當歸並沒吃到點心。我猜,說不定是點心有什麽問題,才讓嫂子對何當歸的誤會那樣深……”
聽到這裏,何當歸發出笑聲,徐無菡,好一個好事多為的燕王妃!
往花園方向走,看見蒲草神情焦急,在原地轉悠,見了她就迎上來,“奴婢還以為郡主迷路了!郡主不是腿抽筋麽,怎麽走開了?”
何當歸的眼睛眯成一線,曼聲答道:“突然想如廁,也就顧不得腿了。”
蒲草輕鬆地笑了:“是奴婢伺候不周,請郡主先上轎,到了住的地方再責罰奴婢吧。”
“好啊。”何當歸上了轎。
轎子由三個力氣大的仆婦抬著,何當歸很輕,轎子走的也很穩當,這時,何當歸撥開一條窗簾縫,問蒲草:“母妃為何都不等我就走了?我攢了好多話要和她說呢。”
蒲草抱歉道:“郡主有所不知,王妃身體不好,有個心絞痛的毛病,一旦犯了病必須臥床靜養,任何人都不能見。”
“見不到了啊。”
“郡主請寬心住下,”蒲草笑道,“住個十天半月的,等王妃好些時就喊郡主過去說話。相信有郡主的陪伴,王妃會很快康複。”
“母妃真是見外,明知我的醫術還過得去,怎麽生病了不讓我看看?”何當歸眨眼,“快,蒲草,帶我去給母妃問診!”
蒲草語結,大汗,暗罵自己粗心,怎麽把何當歸本身就是大夫的事給忘得幹幹淨淨了!她隻是順口把王妃有心絞痛搬出來,可這個一直好用的借口,今天不管用了。剛才聽說,王妃急匆匆出府去了,這時又上哪兒找去?
不過,蒲草到底比別的丫鬟機靈些,笑容燦爛地建議道:“王妃習慣午睡,若是被吵醒,奴婢要領一個大不是,不如晚些時候再過去。倒是子塵小郡王,前幾天還向奴婢打聽郡主,大概有什麽話想跟您說吧。索性這會兒閑著無事,不如咱們去小郡王的院子看看?”
“好啊。”
轎子在一座被藤蔓包圍的院落前停下,蒲草過去敲門,敲了很久都沒人應聲,一推門,門倒自己開了。
於是蒲草回身笑道:“咱們進去等吧,郡主。”
“好啊。”
抬轎子的仆婦走開,何當歸與蒲草笑盈盈地走進這間不大的院落,隻見入目一片深綠,除了垂累一地的藤蔓,還有滿牆的苔蘚,廊下屋前全是蛛網,不似有人居住的樣子。
何當歸奇怪地問:“這是子塵的住處?”
她對那個五官精致、睫毛比女孩子更長的雪衣少年印象頗深,能看出徐妃對他很倚重,偌大的一座王府府邸,怎麽隻撥給他這麽個荒涼住處?
蒲草指著院子後的野林子,道:“小郡王要在林子裏練劍,就近住在了這裏,而且他不讓下人服侍,院子才格外荒涼。郡主可能也知道,小郡王並非王爺王妃親生,他本是京城貴少,另有家人和住所,不過還是住王府居多。”
“哦?”何當歸感興趣地問,“子塵的親生父母尚在人世,怎麽會想到拜義父母呢?年紀輕輕就獲封郡王,前途不可限量啊。”
聊到關於子塵的話題,蒲草就卸去了沉穩玲瓏的麵具,多了點女子羞澀。
她臉蛋紅撲撲的,抿唇笑道:“說來也是緣分,我家王爺長年在燕州封地,王妃卻住不大習慣冷的州府,每年立冬之後都要回南邊兒的應天府邸住幾個月。有一次王妃去城外進香,遇上了攔道的土匪,十幾個護衛都打不過他們,差點沒把奴婢嚇死。還好有個少年僧人下山,撞上了此事,救了我們大家,直到現在奴婢還很感激那次救命之恩。”
何當歸又疑惑了:“少年僧人?莫非子塵曾是出家人?”
“嗯,子塵就是他的法名。”
“那他俗家名字是什麽?”
“這……”蒲草歪頭,“連奴婢也沒問過,可能王妃知道吧。”
兩人低聲細語地聊著,何當歸最先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閉了口。不多時,一身雪衣的身影往這裏走來,蒲草麵色一喜,剛要揚聲招呼來人,但是下一刻,她發現雪衣身影的後麵跟了個粉衣,兩條影子還貼得很近。蒲草咬唇,話音全收。
由於茂密藤蔓的阻擋,院子外走來的兩個人並沒看到裏麵的她們。
來人在院牆外止步,一個是小郡王子塵,一個是丫鬟打扮的女孩子,臉龐在藤蔓中間露了一下,明豔俏麗。
女孩子說:“我喜歡你,從第一眼看見你,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
默。
院子裏的聽眾很沉默。被告白的子塵也沉默著。
女孩子毫不氣餒,又說道:“我是三小姐的大丫鬟,三小姐一日都離不了我,將來她出嫁了,肯定也要把我帶去的。可我不想當陪嫁,也不想再繼續服侍三小姐朱穀覃了。別看她年紀小,心腸卻毒得很,上次陷害二小姐朱榴然沒成功,卻也讓二小姐丟掉了郡主封號,變成了普通的王府庶女。照這樣下去,還不知三小姐會幹出什麽壞事,我心裏好怕。”
子塵冷冷開口:“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藤蔓遮擋,讓何當歸和蒲草看不見談話者的麵孔表情,不過卻聽到女孩子的哭聲,“嗚嗚……就讓我跟著你、服侍你一輩子吧,小郡王,我是真心實意的!”
“真心?證明給我看!”子塵的聲音冷得能掉下冰渣。
何當歸眯長雙目,心中沉吟,如果說高絕的冷是霸道,陸江北的冷是疏離,那麽這個雪衣少年子塵的冷就是絕對的冷酷,以及漠然。大概是因為他與徐妃之間也是利用與被利用的合作關係,從來不把王府當家的緣故吧。
“我……”女孩子止住哭聲。
藤蔓垂到那兩人的小腿位置,隻露出腳,一雙是金絲黑邊快靴,一雙是繡花鞋包裹的三寸金蓮。隻見三寸金蓮走近快靴,麵對麵走得很近,然後,三寸金蓮緩緩踮起足尖,向前傾斜。
這個姿勢長久地維持著,恒久不變。即使看不到藤蔓後的一對男女,也不難猜出,他們大約正在親密地擁吻著。
隻是觀眾的反應不同。何當歸麵無表情,悠閑地研究自己的指甲,衣袖花邊。蒲草的反應卻很激烈,不看臉色,隻看那僵直的脖子和握拳的雙手,就能明白一二她的心理了。
何當歸暗道,看來漂亮男人永遠不缺少傾慕者,漂亮又有為的小郡王,簡直就像花蜜吸引蜜蜂一樣吸引王府的丫鬟。
良久,三寸金蓮的足跟落回地上,有大口喘氣的聲音傳來。風吹過,藤蔓樹影晃動,依稀能看到兩個身影是抱在一起的。何當歸冷眼瞥見,蒲草將自己的手心掐出了深紅的血印。
子塵的音調並沒有回暖,還是不帶感情色彩地說:“這並不能證明什麽,女人朝三暮四的,我見的多了。似你這種姿色和出身,王府中也有很多,看不到有何特別之處。朱穀覃刁蠻無禮,我憑什麽費神去招惹她,向她討人?”
女孩子連忙說:“其實我出身並不差,我父親是莊子上的管事,我舅舅還是個員外,我的嫁資有十抬,都是我娘給我準備的!”
“……”
“不行嗎,我隻是想跟著你,當你的丫鬟,也不行嗎?”女孩子很失落地問。
“……”
“……”女孩子也想不出自己更多的特別之處了。
就在何當歸以為兩人要將沉默進行到底的時候,女孩子又咬牙開口,語出驚人地說:“其實三小姐不是王爺的女兒,是王妃從外麵抱來的。三小姐的生母生產之時,生出的是個大胖兒子,生下來就能封郡王。”
何當歸略感詫異,莫非那女孩子想用這種情報當嫁妝,自抬身價?太傻了。一般懷揣著這種秘密的人都活不長!
“關我什麽事。”子塵發出不屑地冷哼。
女孩子繼續爆料道:“聽說,王妃怕威脅到她的地位,又不想落人口實,直接把男嬰換成了女嬰,還故意教府中幾位小姐鬥心機,讓她們內鬥,不登大雅之堂,失去王爺的心。就像上一次,三小姐汙蔑二小姐殺人,最後被清寧郡主在公堂上當眾拆穿。本來王爺大怒,要拿三小姐開刀,王妃卻故意作出賢惠樣子,請罪說,沒教好幾名庶女是她的責任,求王爺保住兩位小姐,容後教導。其實是怕哪一方傷得太重,讓另一方獨大……”
蒲草氣得全身顫抖,既想衝上去捂住女孩子的嘴巴,又想堵住何當歸的耳朵。
子塵突然出手,掐住了女孩子的脖子,同時衝院子裏大喝一聲:“誰在那裏!要生還是要死?”
他騰出另一隻手,撥開藤蔓,跟何當歸二人打了個照麵,漂亮的麵癱臉難得的出現了驚詫的表情,顯然萬萬想不到,何當歸某一天會成為他的訪客。
何當歸的笑容令一院子綠色植物失色,眨眼問:“要生該怎麽做,要死又怎麽處理?”
子塵還算沉穩,隻見他雙眉緊鎖,長而翹的睫毛蓋住了眼神,仿佛正在迅速地思考著目前最好的解決辦法。有王府丫鬟揭王妃的底,卻被何當歸一字不漏地聽到了。那麽就隻好……
“綠衣,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小賤人!”蒲草一躍而起,上去揪扯女孩子的頭發,恨聲罵道,“好一個混賬奴才,不要臉的小蹄子,不止背主棄義,妄圖勾引小郡王,還在背後胡亂編排王妃,真正是死有餘辜!”
女孩子的細頸仍被子塵扣著,動彈不得,自打看見蒲草出現就嚇得幾乎暈死過去,眼淚淌成兩條河。最後,聽到蒲草說:“三小姐不學好,全是你們這起子惡奴挑唆的,看我不稟了王妃,重重的罰你!”女孩子立刻雙眼一翻,人事不知。
子塵緩緩鬆開手,女孩子的脖子彎曲的角度有點詭異。子塵薄唇半掀,道:“不必讓王妃操心這些小事了。手勁大,不小心捏死了。”
蒲草收聲,定睛看了兩眼,眼神漸漸透出驚恐。
院子裏端坐著的何當歸輕咳一聲,將三支鋼鏢放在石桌上,起身道:“孟瑄一定要我跟他一起吃午飯,我就不久坐了。子塵弟弟,這三支鏢,你看合用不合用,我記得你身上不喜配帶長兵器,對吧?功夫倒是極俊的,和人一樣。”
何當歸施施然離開,蒲草也不好攔著,又要盡快處理綠衣的屍身,不能跟著何當歸走,把蒲草急得不輕。
子塵麵色陰沉,破壞了他此刻的清雅俊顏。
離開了這個地方,何當歸足下發力,開始小跑。冷不丁卻從路上衝出一個人影擋了一道,何當歸收住腳,驚道:“青兒,你嚇我一跳!”
攔路的人正是青兒,她雙手捉住了何當歸的肩頭,跳著腳說:“喂!還有更嚇人的事兒呢,你猜燕王府裏的小郡王是誰?”
“誰?”
“那個叫子塵的,生的好俊俏的那個,他就是何君昊啊。”
“何君昊?”
“就是美大叔何敬先的兒子,小你幾個月的那個小妾之子。”青兒口齒清晰地描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