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綸不敢抬頭。
不過此番他的確沒有欺瞞主子,因為自從得知洛雯兒出了事,他隻在盼著一個日子,一個讓塵埃寂然落地的日子。
死者不能複生,待主子得知,雖然會難過,會傷心,可是現在有淑妃,而且,主子不也是因為遇到洛雯兒才從失去夢妃的痛苦中走出的嗎?
一切,隻需要時間。
於是,他將頭埋得更深。
“卑職來時已打聽過,洛姑娘現在盛京大獄。”
胡綸猛的抬了頭,睇向那個一直跪在對麵的黑衣人。
這個一天到晚裝啞巴的木頭臉竟然說了第二句話。
而最後一字的尾音尚未落地,麵前忽的騰起一層碎雪,再一看,主子已然不見了。
“主子,主子……”
胡綸大急,又不敢高聲喊,轉而怒視郎灝:“你……”
“你懂什麽?”
這是郎灝今天的第三句話,還一反常態的帶了語氣,他聽出來了,是蔑視。
“你懂,你什麽都懂!你知不知道,醴泉殿正在舉行宮宴,主子卻擅自離席,若是再不回去……”
“我隻知道,王上若是不能看到洛姑娘……若是洛姑娘有個好歹……”
“不過是個女人,這世上有千千萬萬的女人!”
“卻隻有一個,能夠讓人捧在手裏,望入眼裏,藏進心裏,一生一世的放不下!”
郎灝的聲音驀地帶了幾許飄忽,連一向沒有波瀾的目光也生出幾分空幽,望向遠處那片燈光旖旎。
那個如雪堆就的人又生了病,沒有出席宮宴,也不知現在是睡是醒,有沒有咳嗽,有沒有吃藥,有沒有……
“哼,我隻知道,王上將來要是……都是被你害的!”
郎灝移回目光,語氣重又帶上不屑:“你懂什麽!”
我懂什麽我懂什麽?
胡綸氣得幾乎要跳腳,卻忽的想起什麽,頓時盯住郎灝。
他記得當初,每每千羽墨“欺負”洛雯兒的時候,郎灝都挺身而出,絲毫不怕得罪主子,結果被主子整得極慘,最後隻得“消失”。而平日裏,不管是不是因為千羽雪,郎灝都是最聽主子話的人。
他忍不住好奇,曾經問過郎灝。
郎灝憋了半天,方緩緩開了口。
原來他是故意的,為了就是讓千羽墨看清自己的心思。
胡綸一直以為,郎灝隻是個會將喜歡一個人的心意默默藏在心底的死木頭疙瘩,卻不想也有這樣的玲瓏心肝。
這小子,隱藏得挺深啊!弄得自己隻以為他是神光一現,不想今日又被他出其不意的咬了一口。
胡綸抬抬胳膊,又縮回手……他可打不過郎灝,隻恨恨推了他一把:“還杵在這裝什麽深沉?難道要讓主子一個人去劫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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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彩……雲彩……
千羽墨雖說步履輕盈,卻簡直是跌跌撞撞的闖進大獄。
胡綸一邊喋喋不休的勸著“主子,這大過年的,牢房晦氣,咱們改日再來”,一邊塞了銀子給牢頭,憋足了勁頭道:“今天的事,一個字也不準說出去,否則……咯吱!”
他狠狠的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郎灝則長劍一轉……其實,他可以將劍轉得更快些,快到讓人看不到一絲劍光,甚至他完全可以不用劍,他隻不過是想讓這個目瞪口呆的家夥清楚的感覺到死亡正迫在眉睫。
今夜除夕,牢頭輪到當值本已不自在,又被從酒桌上揪起來,剛睜開眼睛脖子上直接就架了把劍,他是招誰惹誰了?看人就看人唄,至於弄這麽大動靜嗎?
他捏了捏手中的大銀子,嘿嘿一笑,試探著用指尖將劍刃推得離自己的脖子遠一點,不小心掉了滴冷汗:“好說,好說……”
雲彩……
千羽墨於瞬間遊走了幾乎整座盛京大獄,犯人大多被驚醒,隻聽到牢裏應是進了人。他們習慣的睜了睜眼睛,有的是看到依然冰冷幽暗的牢房,有的是看到似乎有一抹紫色的流光一閃即過,快得讓人覺得不過是自己眼花。
千羽墨心急如焚,然而待劃過一間安靜得仿佛空無一人的牢房時,他不覺退回腳步,緩緩的轉了頭,向裏看去……
沒有燭火,撒在過道上的,是從高高的小窗裏透過的雪光,隻在他身側鋪著淡淡的一抹幽亮,將他的影子折進黑暗的牢房,擋住了那個人的臉,隻能看到一截身子半埋在稻草裏。
那麽細,那麽弱,若是不仔細,還要以為那不過是被風吹落在草中的一束暗淡的絲。
“你……擋住我的光亮了。”
一聲更為細弱的聲音幽幽傳出,摻在四圍的夢囈、咒罵或呻吟中,仿似歎息。
她安安靜靜的待在那,臉雖是被他的影子擋住,但他知道,她正對著這邊,隻為了沐浴這線幽黯清寒的雪光。
喉間霎時一緊,仿佛看見自己衝進牢中,將她抱在懷裏。
胡綸稀裏嘩啦的跑過來,拎著一大串鑰匙中的一個,飛快的打開了牢門。
“雲彩……”
他幾乎是在門開的同一瞬飄了進去,然而手伸在半空,就那麽定定的懸著……
她的衣服是深色的,深得很不均勻,東一塊西一塊,大片大片的開著,好像驟然凋謝在霜中的殘菊。
到底是用了刑了。
心口巨痛。
她趴在那,安安靜靜,幾乎聽不到呼吸,卻是在這一刻忽然笑了,笑聲輕得像水麵冒出的氣泡:“莫習……”
“是我……”
喉間幹澀,垂了手,想要扶她起身。
“別動,我渾身都疼……”
話雖如此,她的聲音卻很平穩,隻氣息微弱。
他便收回手,坐在她身邊。
胡綸歎了口氣,避了開去。
他仔細的看她,看她微閉的眼,羽扇樣的睫毛輕顫著,仿佛棲息在花瓣上忍受暴雨衝刷的蝶翼……看她受了夾棍的手不可遏止的大張著,平日靈巧如穿柳春燕般的纖指腫得比胡蘿卜還要粗大僵硬,淤血遍布得仿若將整隻手都按進了墨汁……再看她平靜的伸開卻是時而抽搐的手臂……
目光一寸一寸的向下,刻意避開那大片大片如同潑墨般斑駁的深色……那些深色即便掩在柴草下亦昭示著它們的刺目與囂張。
於是他避開視線,隻盯著已然模糊的淡色裙擺。
她隻喜歡淺淡的顏色,隻是,那淡色如今隻有小小一塊,小小的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