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又冰又冷,好像在寒潭中浸泡了千年,甫一出口,整個碧遲宮都仿佛陷入冬季。
聶紫煙身子一震,眼底的光驟然熄滅。
宮人上前,七手八腳的將她拖下去了。
火光一閃,是那幅畫在燃燒。
千羽墨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托著火焰,發絲在風與光中輕揚,詭異而妖豔。
胡綸眼睜睜的看著那團火焰在主子手中化作灰燼,風一吹,蝴蝶般翩然飛走。
目光移至主子完好無損的手掌,胡綸眼波一顫,咬緊了牙。
主子已經往殿內去了,他急忙跟上。
主子腳步輕捷,絲毫不似此前沉重,而且身姿更加挺拔,仿佛蘊含著無盡的能量。
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覺得主子這是精神煥發,鬥誌昂揚,然而隻有他知道,主子這是,這是……
千羽墨回到殿中,一言不發,隻盤坐在床上,手分置兩膝之上,閉了眼。
胡綸在心裏默念,睡過去,快睡過去……
今日回宮的時候,他就發現,主子是又要進入睡眠狀態了,這個時候的主子,就像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嬰兒。
本自擔心,然而夢妃忽然衝出來,千方百計的激怒主子,一副要同歸於盡的架勢。
若當真因此受到天朝責罰,不論是主子有個閃失,還是無涯有個萬一,主子都可等閑視之,可是她千不該萬不該,拿了那幅畫,竟是要威脅到那母子三人的性命。
夢妃的確捏住了主子的軟肋,可是她不知,主子的這根軟肋是碰不得的!
那一刻,他所聽到的如江河奔湧,如決了堤壩一瀉千裏的瘋狂,是主子的血液在倒流,主子在用這種方式強迫自己不要睡去,強迫自己恢複力量,他要去救自己的女人,救自己的孩子!
可是神龍禁術到了這種地步,就是將人所有的精力調動起來,一朝爆發。
若是換了別人,或許事後需要調養很長一段時間,可能會功力盡廢,但至少可以保住性命,安然到老,而主子……
主子早年在民間,為了自保,曾經習練功法,可是因為陰差陽錯,導致走火入魔,身心大損,如今又……
主子的身子怕已是……無力回天。
胡綸倒希望主子能夠睡過去,因為在睡覺的時候,身體便能自動修複,隻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而現在……
“小綸子……”
一個聲音幽幽響起。
仿佛恢複如常,輕和而平穩,然而細聽去,卻隱約透著飄渺的寒厲,就仿佛在遙遠孤峰上遊蕩的靈魂。
主子睜了眼……
在那開睫的一瞬,眼底有血光一閃即逝,卻隻是一瞬,重又現出墨玉清明。
“你知道該怎麽做了?”
胡綸急忙開口應“是”,掌心緊緊攥起……因為夢妃,宮中就要血流成河了,也正是因為這個女人,主子他……
主子現在臉色紅潤,氣息平和,眉目溫雅,唇角銜笑,整個人蒙著柔和的光,雖是盤膝坐在床上,卻仿似在飄,令人頓生出敬畏膜拜之心。可是胡綸知道,主子沒有多少時間了,隻不知,到底是多少……
主子隻說了這一句,便閉上眼,身上光芒漸斂。
胡綸心裏又隱隱生出希望,或許……
“走水了,走水了……”
外麵忽然亂起來。
胡綸猛然轉頭,驚見光斑正在糊了白綾紙的錯金雕花長窗上躍動。
“是永安宮……”
主子的聲音再次響起。
什麽?
永安宮?
是夢妃?
胡綸立即望向主子,卻見主子露了笑意,緩緩站起:“扶孤出去看看……”
雖是攙扶,可是主子走得比他還穩。
方出了殿門,火光、煙氣以及哭叫聲便撲麵砸來。
千羽墨遙望那蓬勃的烈焰,橙紅的光亦在他的臉上躍動,鼻峰在臉側打下顫顫的陰影,使得唇角的笑意愈發顯得幽深。
今夜的風並不大,然而火勢異常凶猛,無論怎樣搶救都無濟於事,倒是有驚叫頻頻傳來,不知是哪個宮人誤入火中,再無生路。
胡綸望望山頭一般的火焰,再看看主子明滅不定的臉色,一時有點拿捏不準。
是夢妃悲憤至極,意圖以這種方法吸引主子趕過去救她順便重歸於好,還是想讓主子悔恨,痛不欲生繼而永遠的記住她?
因為十七年的那場大火,待主子遠遠望見趕回宮時,已是燃作滔天烈焰。主子風一般的掠至廣玉宮,就要往裏衝,是眾人合力抱住他,直至將他重重壓倒在地。
主子被壓得不能動彈,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木塊瓦礫帶著火星橫飛,眼睜睜的看著龐大的宮殿一段段的倒塌,爆出一團團耀目的仿若盛放的衝天巨焰。
那一刻,主子慘叫,吐出一口鮮血,暈了過去。
而現在……
主子的笑意在火光中明滅不定。而火光無論怎樣躍動,都照不進他的眼底,那裏一片幽深,難辨神色。
主子,該不會……
一個念頭激得胡綸的心髒狂跳。
這場火,難道是……
可是他不敢想下去,因為若是想處置夢妃,有的是機會,而主子屢屢放過她,還不是因為顧念舊情?而且無論夢妃如何設計,洛雯兒皆是有驚無險,就包括今天,即便他沒有看到,但他知道,已經有人把宮外偷聽意圖傳報的人處理得幹幹淨淨。那麽主子為什麽還要……
一個小太監灰頭土臉的奔過來,頭發被火烤得卷曲,有一處還冒著煙。
“稟、稟王上,夢妃娘娘她……葬身火海,負責護送她回宮的人,一個也沒有跑出來……”
什麽?主子已經動手了?
胡綸立即驚恐的望向主子,這麽說……
主子點點頭,語氣不帶任何情緒,仿佛輕描淡寫:“可是看好了?這回是真的……”
小太監連連磕頭:“小的看好了!”
千羽墨唇角一勾,在胡綸看來,這個表情大約應該叫做“滿意”。
然後,便見他敞袖一拂,負手轉身:“厚葬!”
“遵旨……”
胡綸急急跟在後麵。時至此刻,他忽然覺得今日的一切恍若做夢,他一向喜歡猜主子的心思,也算十拿九穩,可是現在,他想不明白主子此舉到底意欲何為。
而主子忽然停住腳步。外麵的火光折入碧遲宮顯得陰暗的回廊,將主子的影子鋪在青金石上,顫顫的動。
主子回了頭,望向那聳動的烈焰,仿佛自言自語道:“你虧欠了她的,如此,便算兩清……”
又轉回眸子,看著自己的影子:“雲彩,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了,希望,平安……”
救火聲依舊傳來,卻仿佛被隔離在遙遠的地方,呼叫,呐喊。
靜寂中,一個修長的身影默然而立。
火光將一襲雪袍染作一片橙紅,好似天邊的晚霞,好似燃燒的血液。
而他,就那樣靜靜的立著。
風自庭中卷來,推動沉重的朱紫殿門。
隻聽一聲轟響,一切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