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正午,驕陽灼目。
鳳州衛氏本宗大房的後宅,巳中才潑了一回井水,不到一刻,就已經無影無蹤,連幾滴印子也看不見。反倒是明晃晃的日光照下來,整個庭中都飛飛揚揚了無數的暑塵,被南來的熏風越吹越是粘稠。拂過人身,絲毫不覺得涼爽,仿佛被拖進了無形的沼澤,說不出的膩悶。
如今的大魏重門第,衛家世居鳳州,祖上淵源可追至中古,數百年來人才輩出不窮,為海內拔尖的六大閥閱之一。這樣的名門望族,自要愛惜羽毛。逢此酷熱時候,沒有用冰份例的下人們都被吩咐盡量歇在蔭涼處,免得中暑出事。這做法在州城上下,頗得了一個體恤下人的好名聲。
是以此刻整個庭院都靜悄悄的,偶爾幾聲漏粘的知了聲,愈添深幽。
後宅正房前的院子很寬闊,院中東南角上一株兩三人合抱的烏樟木,枝繁葉茂,遮得大半個院落都是一片樹蔭——也隻是樹蔭,鳳州的五月,哪怕是樹下也實在很難在蔭後加一個涼字。
就在這烏樟木遮蔽不到的熾熱陽光下,一男一女一站一跪,借蟬聲掩護,輕聲細語的說著話。
站著的是少年,鵝黃越羅圓領袍衫,金環束發,玉帶裹腰,十四五歲年紀,身量頎長,窄臂蜂腰站姿挺拔,容貌清秀之中還帶著點稚氣。
此刻被酷烈的驕陽照得眼也睜不開,不住擦著雨水也似流淌下來的汗,神色焦灼裏帶著無奈,壓低了嗓子一五一十的道:“……母親用過了飯,就吩咐小憩了。之前,還打發人去叫綠房到祖母那兒,說大姐你今兒有事,一會就不去給祖母請安——祖母已經準了,依我說,大姐還是先跟母親認個錯,不然一直跪到晚飯後,怎麽受得了?”
“我才不呢。”端端正正跪著的少女比少年年歲略長,楚腰衛鬢,發色漆黑烏亮,襯著她那張標準美人兒的鵝蛋臉晶瑩剔透,蛾眉丹鳳眼,鼻梁挺直,唇未染而朱,眉不描而黛,生得明豔照人。
她在烈日下跪了一個多時辰,眸子竟仍舊炯炯明亮,看著倒更精神了,因著曝曬,原本皎潔若雪若玉的肌膚如染胭脂,望之華色含光、灼灼夭夭。所穿的縹色縐紗窄袖短襦如今有一小半都洇開了顏色,從額角到耳後一縷縷碎發被汗水胡亂粘在腮邊,水珠沿著弧線優美的下頷滴落在翠色留仙裙上,如今裙裾上已有了十幾點深綠——這還隻是沒來得及幹掉的。
雖然如此,這衛家大小姐衛長嬴仍舊不思悔改,她微揚著下頷,略勾嘴角,十分篤定,“天這麽熱,我又跪在這日頭裏,你等著瞧罷,母親哪裏睡得著?過不了多久就會打發人出來叫我了。”
“可綠房去祖母那兒……”她的胞弟、衛家五公子衛長風並不讚同她,皺著眉提醒——兩人的母親既然讓衛長嬴的使女綠房去和老夫人說了晚飯前的請安衛長嬴不去了,很顯然,衛長嬴的罰跪不會在晚飯前結束。
衛長嬴不以為然,道:“還不是為了嚇我?”
“可大姐你都跪了一個多時辰了。”衛長風無奈的道,“天這麽熱,我在這兒和你說幾句話都快要暈過去了,如今連下人都躲著屋子裏澆井水呢,這又是何必?”
“你到樹蔭下去罷。”衛長嬴瞥他一眼,拿袖子隨意抹了把臉,那縹色的袖子頓時就成了玉色,她渾然不在意,道,“你不像我自幼跟著江伯習武,再跪一個時辰也撐得住!”
相比她,衛長風狼狽的舉著袖子遮蔭,苦口婆心道:“其實依我說,大姐你一個女孩子家,咱們家又是曆代從文的,你非要習武做什麽呢?如今天下是不太平了,可咱們衛家乃鳳州著姓大族,中原一等一的門第,兵燹等閑也不至於讓咱們這樣的人家過不下去,咱們家雖然是曆代從文的,可也不是沒有護衛私兵,難道大姐還指望將來自己動手保護自己麽?”
他聲音一低,“再說大姐你明年就要出閣了,西涼沈氏曆代掌兵以鎮狄人……就更不必擔心,我聽祖母偶爾提過,那沈藏鋒武藝冠群,去年禦前演武以一敵十,將東胡劉氏和青州蘇氏的子弟打得落花流水,獨占鼇頭,便是如今戎、狄蠢蠢欲動,鳳州到京畿路上有幾群盜匪,到時候他親自來鳳州接親,大姐怕什麽?”
“笨!”衛長嬴瞪他一眼,低喝道,“正是因為西涼沈氏曆代掌兵,他們家的男子,個個打小習武。尤其那沈藏鋒,自我三四歲起就聽著他如何武藝過人的事跡長大的,我才要辛辛苦苦的不敢放鬆武藝——不然你當我願意吃這個苦頭麽!”
衛長風詫異道:“什麽?”
“你這個呆子怎麽不想想?”衛長嬴神色鄭重的道,“這沈家本來就和青州蘇、東胡劉一樣以武傳家,料想門風是極剽悍的。我這未婚夫,據說還是沈家子弟裏的翹楚!想必武藝十分的出色……”
“這樣不是很好麽?”衛長風茫然道,“他若不好的話,當年祖父又怎麽會把大姐許給他?咱們鳳州衛氏的本宗嫡女哪有那麽好娶?”
衛長嬴怒道:“我是說!這樣的武夫多半脾氣暴躁性情粗魯!為人易怒好動武!萬一我出閣之後,或為點小事和他拌上幾句嘴,或不諳他喜好做錯些事兒。他一個不高興,把我抓起來一頓捶——我要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那怎麽辦?!縱然事後他賠禮,我不是先在前頭吃虧受委屈了嗎?”
衛長風目瞪口呆,擦把汗道:“這怎麽可能?!大姐你可是咱們衛家長房嫡長女,他明媒正娶的元配發妻,又不是幾兩銀子買進門的女婢,他敢打大姐你?當咱們衛家沒人了麽!”
“哼!這些個武夫最是暴躁不過,發起火來哪裏管得上你是正妻是妾侍?何況以後不管是帝都還是西涼,距離鳳州都遠著呢,難為次次指望娘家不成?”衛長嬴握緊了拳,眼中閃動著堅毅之色,冷笑著道,“就算他不動我吧,萬一以後他左一個右一個的納妾蓄婢,我又該怎麽辦?!”
衛長風訥訥道:“這個……這個……那些個玩物,大姐不喜歡,他買進來,你賣出去,不就是了?和習武又有什麽關係?”
“若是如此,我豈不就是要落下來善妒之名?”衛長嬴嘴角一撇,冷笑著道,“何況這一買一賣,虧的還不是本該到我手裏的錢財嗎?再說我可不是宋表姐,學不來所謂春風化雨的那些個手段,思來想去,對這樣的夫婿,和那些個敢爬床爭寵的狐媚子,惟有一個辦法!”
她掃一眼弟弟,朱唇輕啟,森然道,“打!”
衛長風瞠目結舌!
“沈藏鋒將來敢納妾,他提一句,我打得他三天下不了地!”衛長嬴慢條斯理的將一雙纖纖玉手捏得一陣陣脆響,明豔照人的麵上滿是殺氣與陰霾,她惡狠狠的道,“他當真敢把人帶進門,關起門來我打斷他的腿!他敢在外頭狎妓宿娼,我叫他這輩子都離不了藥罐子!”
“不但如此,我可不喜歡粗魯無禮的武夫!不管他從前喜好什麽,總而言之往後日子怎麽過須得我來說!”衛長嬴傲然道,“我不喜歡的喜好他必須給我全部改掉!不改就往死裏打!我喜歡的喜好他須得一樣樣養成,不養成我也往死裏打!”
衛長風毛骨悚然的看著殺氣橫溢的胞姐,無語的提醒:“大姐,如今講究的是女子當守三從與四德,你……你這樣……”
“我知道!”衛長嬴不屑的道,“我有那麽笨嗎?我自有主意!”
衛長風才鬆了口氣,就聽她繼續道:“我打他之前,會把門戶關好的!”
“!!!!!”衛長風幾欲吐血,“這是什麽主意?!”
衛長嬴輕蔑的一笑:“隻要外頭沒人知道,誰又知道我是裝著賢良淑德呢?”
“……大姐你篤定能打得過沈藏鋒?”衛長風呻吟一聲,道,“你怎會有如此荒謬的想法?怎麽說沈藏鋒也是男子,又比大姐你年長兩歲,若是連你都對付不了,這武藝豈不是白學了?”
衛長嬴哼道:“五弟你這就不懂了,沈家曆代掌兵,又常與秋狄交鋒,是以他們所謂的以武傳家,一個是指兵法,第二卻是馬上陣前衝殺的技藝,咱們家的護衛中,我為什麽不挑旁人,獨獨和江伯學?正是因為江伯最擅長近身搏殺之技!”
她傲然道,“算起來沈藏鋒既然被稱為沈家子弟中之翹楚,料想兵法與陣前衝殺之技都是好的。可我自五歲起,辛辛苦苦十二年,聞雞而起日沒乃息,連詩書女紅都隻是順帶而為,心血皆花在了近身搏殺上。反正我又不要與沈藏鋒放馬捉對廝殺,隻需近身交手即可,他至少需要分心二用,我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這一項上,如此苦練,不信收拾不了他!”
想起這十二年的艱苦用心,衛長嬴歎了口氣,喃喃道:“這些年來我過得容易嗎?旁的不說,單說這刻苦習武,必然要磨出繭子。為了去掉繭子,每日我苦練之後疲憊不堪,卻還要堅持藥浴,再叫使女拿滋養肌膚的香膏厚厚的抹了,仔細揉按過……如此才能既苦練不輟,又維持肌膚嬌嫩……堅持這十二年不就是為了將來的好過?”
衛長風無語半晌,道:“大姐,母親如今叫你學的東西,還不是為了你出閣之後好過?明年你就要出閣了……”
衛長嬴忿忿的道:“是啊!我明年就要出閣了,如今正是緊要關鍵的時候,母親卻惦記著叫我又是補女紅又是習庖廚——這些陪嫁兩個繡娘和廚娘便可,哪兒比得上我抓緊把江伯教授的這一套搏殺之技練得嫻熟、屆時私下裏將那沈藏鋒打得服服帖帖重要!”
“可大姐你就算把沈藏鋒打得怕了你,但你總不能叫他親自去主持中饋罷?”衛長風深吸一口氣,道,“還有後宅沒有侍妾之流,大姐你總也要管著下人帳本罷?沈藏鋒數年前就由父蔭補進了三衛中的親衛,不可能成日留在家裏的,大姐你除了武藝什麽都不學,回頭連個後宅都管不好怎麽辦?難道大姐要被人說有勇無謀嗎?”
衛長嬴輕蔑的道:“主持中饋、打理後宅這些,往後可以慢慢學,大不了出閣時跟母親把施嬤嬤借用上幾年,還不夠我學會嗎?但降服住夫婿這才是頭等的大事,一時的有勇無謀總比在大事上主次不分好!”
衛長風再次呻吟一聲,道:“大姐你那是降服?你把人活活打服——就算你能把人打服,沈藏鋒豈能不對你懷恨在心?畢竟兩情相悅才是正途罷?”
“祖父當年因著一麵之緣就給我定了這麽一個武夫!”衛長嬴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喝道,“我不嚎啕大哭就不錯了,還兩情相悅呢?偏是長輩之命,違背不得,我打小到現在,所能想到往後最甜蜜的日子,也就是一輩子打得他乖乖聽話,不至於讓我慪氣!兩情相悅……我怎麽可能喜歡那種武夫!我都不悅他,他悅不悅我,重要嗎?重要的是——他得聽話!”
衛長嬴鄭重的告訴弟弟:“所以母親再叫我跪十個時辰,我也不會去學那些女紅瑣碎,跪這兒我權當熬練身骨了!我不信母親熬得下去,她一心疼,必然應了我,這樣接下來也不會有那些事情來煩我了!你受不住這日頭就快點走吧,不然一會母親派人出來看到你在,就不好意思勸我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