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女長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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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認錯不許起來

後宅的正房內室,簾幕低垂,卻不覺得悶熱。皆因屋子四角各擱了半人高的冰缸,另有四個小使女手持蒲扇,整齊一致的撲著風——雖然盛暑裏有這樣凜若高秋的享受,手邊還放著動了兩口的時果凍酪,又是最容易犯困的午時,衛家大夫人宋氏巳末才處置完一日的事情,又是才用過午飯,這時候很該好生小憩片刻,這樣未時去給老夫人請安方能有精神——但宋夫人在鋪著湘妃竹細席的貴妃榻上翻來覆去半晌,怎麽也睡不著。

“如今怎麽樣了?”宋夫人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爬了坐起來,蓬鬆著鬢發問陪嫁的乳母施嬤嬤。

施嬤嬤訕訕的道:“奴婢方才揭起簾子從窗縫裏看了一眼,大小姐還跪著呢……在太陽裏頭,瞧著……怪熱的。”

宋夫人聽了,低嘶一聲,又問:“可有人給她送水?”

“奴婢沒有看到。”施嬤嬤小心翼翼的道,“夫人,這會這日頭毒辣,大小姐……恐怕受不住了哇!”

宋夫人臉色很難看,她用力一拍榻邊的海棠式小香幾,力道之大,險些把小幾直接拍翻了過去,怒氣衝衝:“不要去管她!她一日不認錯,就一日不許她起來!偌大的院子,我也沒說跪哪裏,她偏偏挑了烏樟遮不到的地方跪,無非就是為了叫我心軟——我今兒就不心軟!哼!”說著,她板著臉,重新躺了下去,冷冷的吩咐,“誰也不許給她送水!叫她跪去!她若不認錯,便是被曬暈了,你去叫個大夫來給她看看就是,不必來告訴我!這沒良心的小東西,真當我狠不下心來管教她了!”

施嬤嬤小心的道:“是!”

等宋夫人臉轉向裏似睡著了,施嬤嬤對帳幕邊垂手伺候的兩名使女畫角、畫屏使個眼色,帶著她們輕手輕腳的出了內室,到得外間,施嬤嬤低聲道:“夫人的意思明白了麽?”

畫角和畫屏對望一眼,小聲道:“咱們去給大小姐送點水?”

“把那時果凍酪給大小姐帶上一份……勸大小姐慢慢兒吃,仔細酷暑裏驟吃涼物反而不好。”施嬤嬤提點道,“再把大小姐哄到蔭處跪……總而言之不能讓大小姐再在日頭底下了!”

畫角和畫屏應了,正待出去,施嬤嬤又道,“對了,問問大小姐肯不肯認錯,若還不肯……一會就勸大小姐裝作暈過去罷。”

畫角苦笑著道:“奴婢就怕大小姐的性.子倔強,萬一不肯聽……”

衛家長房的這位大小姐若是肯裝暈,也不會死活不肯對宋夫人低這個頭了,施嬤嬤歎了口氣:“大小姐不肯裝暈,你們就把她哄回房去,夫人不是說,大小姐暈倒了也不要告訴她嗎?咱們不提,夫人就會當大小姐是跪暈了被送回房的。”

兩名使女肅然領悟宋夫人方才那番話的真正含義,謝過施嬤嬤的提點。正要開門,不想外頭回廊上先響起一陣腳步聲,很快就到了門前,輕輕敲響了門,一個極溫柔的嗓音帶著笑意道:“姑姑這會可能見我嗎?”

“快開了門!”聽得這一聲,施氏忙吩咐使女,又略整了下衣襟——門開了,卻見外頭當先站著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女,不描自黛的遠山眉,明眸皓齒,膚皎如月。

她烏鴉鴉的發綰著一個單螺,斜插了兩支寶石攢芙蓉花簪子,口角含笑,露出兩頰深深的一對梨渦。穿著藕荷色對襟越羅寬袖衫子,係月白隱花裙,腰間佩著清淡桂香的香囊,整個人顯得大方而明朗。門一開,先露出一個極叫人舒心的笑容,看清施嬤嬤,立刻脆生生的喚了一聲。

施嬤嬤見到這少女,也不禁露出喜色,因為此刻外頭熱浪滾滾,忙招呼她和身後的兩名藍衣使女進來說話,關了門,把熱浪擋住,施嬤嬤不及寒暄,忙低聲問這少女:“謝天謝地表小姐來了,可是為了……”隔著門,也準確的看向了衛長嬴如今跪著的地方。

這位表小姐是宋夫人的嫡親侄女,與鳳州衛氏一樣位列國中一等閥閱的江南宋氏本宗嫡女宋在水。她的父親宋羽望官拜司空,兼任大宗伯,是宋夫人的同胞兄長,仕宦於帝都鎬京,生母衛氏早逝——閥閱中,鳳州衛氏與江南宋氏在幾代之前有約,世代聯姻,雖然不至於隻與對方通婚,但本宗娶妻,總是優先考慮對方族中的。宋在水的生母就是衛長嬴、衛長風的一位堂姑,所以宋在水與衛家姐弟既是姑表親,也是舅表親,因為親姑姑比堂舅母親近,所以就照著宋夫人這一層稱呼。

衛氏是十幾年前病歿的,歿後宋羽望命長子宋在田與次子宋在疆扶棺回江南安葬,宋在水隨行,兄妹三個一起在江南守完了母孝。不想孝滿之後宋在田接到宋羽望書信要帶弟妹回帝都,宋在水卻執意不肯,借口舍不得宋家老夫人,死活要留下。宋家老夫人考慮到衛氏去後,宋羽望沒有續娶,宋在水到帝都後就沒有正經的女性長輩教導,也讚成把她留在身邊親自教導些時候。

這一教導就讓宋在水賴到了今年。年初的時候,宋羽望再次催促她返回帝都,連宋家老夫人也叫她動身,她才磨磨蹭蹭的離了江南。隻是路過鳳州,過來拜訪姑祖母宋老夫人並姑母宋夫人,又尋出借口來不肯走了。

雖然她在衛家一住四個多月,幾次三番收到家信都堅決不肯走,擺明了要在衛家繼續賴下去,可衛家上上下下卻無人敢輕視她。隻因宋在水在其母衛氏去世前,就得了當時的昭儀、如今的皇後娘娘稱讚,求得今上金口玉言,以禦前一柄金鑲玉如意,當眾許她及笄後為太子妃——這可是未來要母儀天下的皇後!

是以施嬤嬤這等心腹老仆,衛大小姐這樣的長房嫡長女都能當作半個女兒來嗔怪,見著了宋在水還是要打起恭敬來。

不過宋在水出身尊貴、前程遠大卻並無刁鑽驕蠻之氣,反而性情謙和溫柔,極具大家之風。這會聽了施嬤嬤的話,她點了點頭,小聲道:“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呢,剛才五表弟去找了我……姑姑在裏頭?可是睡著了?”

施嬤嬤暗讚衛長風機靈,其實她也不是沒想到請宋夫人這個嫡親侄女來說情,隻是宋在水是準太子妃,除了衛長風,她們這些下人怎麽敢隨便打擾?

此刻忙道:“大小姐在外頭跪著,夫人哪裏睡得著?表小姐快請進去罷!”

宋夫人果然是睡不著的,不但睡不著,根本就是支著耳朵聽動靜,聽到有施嬤嬤和使女之外的腳步聲進內室,宋夫人並不翻過身來,而是架子十足的咳嗽了一聲,冷冷道:“你可是知錯了?”

雖然是責問,但語氣裏的期盼任誰都能聽出來,這迫不及待的詢問還不如說是暗示……使女們紛紛低下頭,咬緊了唇。

宋在水也有點忍俊不禁,用力抿了下嘴,才如常道:“姑姑?”

“在水?”宋夫人頓時大為失望,也顧不得拿架子,翻身坐起,一看,侄女身後沒有女兒的影子,便無精打采的問,“這麽大的日頭你怎麽出來了?”

“方才睡不著,想尋長嬴表妹說話,不想她身邊的人倒在屋子裏,卻說她在姑姑這兒。”宋在水親親熱熱的走到宋夫人身邊坐下,摟著她的胳膊撒嬌道,“我想這會兒宅子裏安安靜靜的,別是姑姑藏了好東西給表妹,起了疑心,所以特別趕過來看看!”

宋夫人雖然滿心煩惱女兒的倔強,聞言也不禁笑了:“長嬴哪兒有你聽話懂事?我就是有好東西藏起來,定然也是給你不給她!”

“這話可要叫表妹來聽聽!”宋在水莞爾道,“叫她嫉妒去罷!”

宋夫人恨道:“不要叫她來,我方才說了!她一日不認錯,就一日不許起來!”

這話說的惡狠狠的,但照施嬤嬤和宋在水這些熟知宋夫人稟性的人聽來,真正的意思是——我方才發過這樣的話,奈何長嬴這孩子不肯鬆口,該怎麽辦才能叫她名正言順的起來?

宋在水心中哭笑不得,但麵上還是一本正經的道:“表妹不是早就認錯了嗎?”

“咦?”宋夫人與施嬤嬤都是一愣。

宋在水道:“我方才走過來的時候表妹還在那裏說她對不住姑姑呢!”

“當真嗎?”宋夫人呆了一呆,自己這女兒什麽時候這麽乖了?

“可不是?”宋在水煞有介事,道,“姑姑不信,不如問春景和夏景。”

兩名藍衣使女齊齊點頭:“奴婢的確聽到衛大小姐這麽說的。”

宋在水趁機柔聲道:“如今日頭大,外麵熱得極了,姑姑看我這衣裳,出門前才換的,走到這兒就濡.濕成這樣了,表妹在外頭也不知道多久了……可別曬壞了!”

宋夫人沉著臉,哼道:“曬壞了也是她活該!都是她自己作的!”這話音才落,她又是話鋒一轉,飛快的道,“既然她已經認錯,念在在水來幫她求情的份上,這一回,就饒了她……施嬤嬤,你去叫她回房罷!這不懂事的東西!我如今不想見到她!”說到最後一句,又恨恨一拍香幾!生怕旁人看不出來自己其實是個“嚴母”。

施嬤嬤竭盡全力才忍住大笑,一本正經道:“奴婢這就去。”

一出內室,施嬤嬤就伸手捂住嘴,饒是如此,還是謔謔的發出悶笑聲來——宋夫人分明就是看出了侄女和使女根本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不過是早就等這麽個台階下台了。自然是迫不及待的要相信,偏偏她又覺得這樣很沒麵子,明明是怕女兒到了跟前就把宋在水的謊言戳穿,故此還要端著仍舊在生女兒的氣的架子,直接趕女兒回房……

天可憐見兒的,宋夫人這也是沒辦法。她所嫁的衛家大老爺衛鄭鴻雖然是家主衛煥的嫡長子,但自幼纏綿病榻,以至於宋夫人過門之後近十年無所出。一直到第九年上頭,才求得良醫妙方,調養得當,開始好轉,乃有衛長嬴與衛長風姐弟。衛鄭鴻到如今都還與宋夫人分院而住,不是夫妻感情不和睦,是衛鄭鴻需要長期的靜養,根本不能被打擾。

作為長媳塚婦,宋夫人過門後的前九年想兒女都快想瘋了。是以有了子女後,當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說不盡的溺愛疼寵——生生的慣出了性格倔強的衛家大小姐衛長嬴,認定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轉,自小時候不知道被誰教唆了武力是王道後,對詩文女紅等大家閨秀必學的東西正眼也懶得看,倒是一心一意盤算著學好武藝、用拳頭在夫家打出一個好前程來的“好主意”。

“大小姐那麽聰明,十年前就看穿了夫人對親生骨肉.根本就狠不下心來的。”施嬤嬤躲在門後偷笑了半晌,這才重新忍住,擦了把眼角笑出來的淚花,又發起愁來,“隻是大小姐明年就要出閣了,除了武藝其他一概半懂不懂,這日子可怎麽過呢?偏夫人又拿大小姐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