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女長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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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他來了

除了到銜霜庭通傳的人從雙鯉換成了雙珠,以及缺了一個宋在田,這次拜見與上次完全一樣。

後堂還是那樣的陳設,衛煥、宋老夫人,還有襄寧伯沈宙的席位都不曾改變。

衛長嬴儀態端莊亦如舊,隻是邁進去的步伐卻與上次有些不同……她走得慢了點,但每一步都極穩。穩到了近乎刻意的地步,這不僅僅是身子還沒完全恢複,也是為了掩飾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沈家人時那不自覺泛起來的……緊張,還有些激動與隱秘的期盼……

當然,最多的,是忐忑。

向堂上之人行了該行的禮,這次沒有宋在田需要引見,宋老夫人直接招了她站到身旁。待她站好,就聽襄寧伯沈宙語帶歎息的道:“這孩子比上回瘦了許多……真是委屈了!”

雖然曉得多半是客套話,但衛長嬴聽了,鼻尖就是一酸,眼中也澀澀的,難受。

她竭力忍住,低頭侍立,默不作聲。

衛煥接話,語氣同樣沉重:“世人無知,又有有心人從中煽風點火,汙蔑無辜啊!”

“景城侯此番行事,雖然名義上是為衛公思慮,然卻實在欠妥……”沈宙雖然如常說話,仍舊是聲如洪鍾,嘿然道,“堂堂司徒如此不智,實在叫人齒冷!”

“也許他是太急智了些。”衛煥淡然一笑,意有所指道。

沈宙沉吟,道:“衛公說的極是,隻不過,急智雖然能解一時,到底是倉促所為……”

他們這兒談著話,宋老夫人也不插嘴,隻端起麵前的茶盞,慢慢飲著,放下來時,裏頭已經隻剩了半盞。見狀,使女雙鯉悄悄拉了把低頭沉默的衛長嬴,目光看了眼那茶盞。

衛長嬴明白過來,她此刻雖然心神不寧,但替祖母續茶還是能做的,略挽了袖子,執了壺,壺嘴對準茶盞……壺中茶水充足,指節微微下壓,水流就出了來。

然而——

不大的茶盞還沒續滿,毫無征兆的,衛長嬴靠著宋老夫人以及雙鯉這邊的手臂,被狠狠推了一把!

這一下推得又突然力道又大,衛長嬴全然沒有防備,當下失手把茶壺摔了開去不說,壺中茶水,頓時將她一雙袖子潑得濕透、甚至連宋老夫人都被殃及,半幅羅裙被打濕!

突如其來的變故一下子讓衛煥與沈宙中斷了談話,詫異的望了過來!

宋老夫人顯然非常心疼孫女,也不及向沈宙告罪,刷的就站起了身,驚慌的扶住孫女的手臂問:“怎麽樣怎麽樣?可被燙著了?”

許是因為太過心急查看孫女濕漉漉的袖子下的傷勢,老夫人竟忘記堂上還有沈宙與一幹下人在,不待衛長嬴回答,手下已經飛快的將她羅袖捋起——泛著熱氣的袖子下,是欺霜賽雪的玉臂,重點是,臂上一點嫣紅的朱砂,鮮豔奪目,濃豔欲滴,與衛長嬴今日眉心的梅花花鈿一樣,愈加襯托出肌膚的白皙聖潔。

宋老夫人仍舊帶著驚慌,似自語、又似說與堂上之人聽,絮絮叨叨:“疼不疼?啊?疼麽?”說話之間,老夫人拿帕子在那朱砂上擦拭著,像是擔心殘存的茶水會繼續傷著孫女……

一下、兩下、三下……

老夫人擦拭得很是用力,帕子拿開後,原本雪白柔嫩的肌膚已經泛起了緋色。

可那點朱砂仍舊鮮豔如舊。

……決計不是臨時畫上去的。

大家子的小姐們,自幼為家人所點,此後一直到出閣,時時檢驗,以免鑄下大錯而無使長輩知曉,也是警戒她們恪守閨訓,不敢做出有辱門風的事來。

這真正的守宮砂,在童女時就點上,經水不褪、曆久彌豔,惟有新婚之夜後,褪去少女的青澀,成為婦人,它才悄然消失。

衛長嬴低著頭,訥訥的望著它,聽著祖母柔聲安慰,慢慢替自己拉下袖子,這才轉向沈宙賠禮……宋老夫人和沈宙說什麽她都沒聽清,她心裏有著清如輕風的歎息:原來,祖母急著在此刻就把自己叫過來……就是為了這壺茶、或者說,委婉又直接的告訴沈宙,自己仍舊是清白的麽?

——不拘這門婚事成不成,衛家終究不肯讓她背著不潔的名聲。

所以衛長嬴臂上的朱砂,必須讓沈宙、讓他隨行的侍從,以及這後堂所有下人親眼看到,而且是一來就看到。

衛家可以不結這門親,然而卻絕不能讓沈家以為衛長嬴當真受了侮辱!

沈家不能確定衛長嬴到底有沒有受辱,總歸會懷疑的,如此退了親,也會覺得理所當然;但沈宙現在明明的看到貨真價實的守宮砂了,那麽這種情況下退親,等若是不為難沈家、是為了沈家著想……如此即使退了親,沈家也會對衛家有所虧欠。

沈宙雖是男子,卻是長輩,又是當著衛煥和宋老夫人的麵——方才眾人都看得清楚,茶水熱氣騰騰,是新沏上來的,宋老夫人珍愛唯一的嫡孫女,顧不得場合就查看她可能被燙傷的手臂,也是合情合理……內中用意不難揣測,可拿出去講也不怕人挑理——袖子是老夫人拉上去的,不是衛長嬴,做長輩的心疼晚輩,行事鹵莽了點、那也是愛孫心切,理應被理解。

一切都很完美。

在沈宙初到時,衛家就用這樣的方法向他證實了衛長嬴清白仍在,接下來……婚約要不要繼續、用什麽樣的態度對待衛氏,就看沈家了。

橫豎,衛家已經表示清楚——衛長嬴是清白的,外頭所謂衛長嬴已然不潔那都是造謠。

沈家若還要怠慢,怎麽都要理虧幾分的。

衛長嬴不反對這樣的做法,也承認這是必須要做的,她的清白是真的,衛家完全沒必要吃這份虧。然而這樣的理解並不能止住她心頭的悲哀——有幾個女子,過門之前,需要如此處心積慮的、向夫家證明自己的清白?

隻這麽一做,她就無端端的仿佛矮了一截……

這門親事,真的是……不能再結下去了嗎?

雙鯉滿臉擔心的扶著她的手臂,暗暗用力示意她該說點什麽,嘴裏不高不低的道:“大小姐這幾日有些乏了,婢子扶一扶大小姐……”

衛長嬴回過神,竭力維持住端莊的姿態,躬身請求容自己下去整理儀容。

宋老夫人也向沈宙告完了罪,便道:“你與我一起下去罷,我也要換一身。”

出了門,宋老夫人緊緊握著孫女的手,想說什麽,卻頓住,片刻後,才低聲道:“燙麽?痛麽?”

“不燙,不痛。”衛長嬴搖頭,她沒有說謊,那壺茶雖是熱氣騰騰,卻遠未到燙手的地步——宋老夫人隻是要個光明正大揭起孫女袖子的機會,怎麽可能當真讓衛長嬴燙著了?至於宋老夫人用力擦拭的那幾下……已經明白過來祖母用意的衛長嬴,更加不會覺得疼痛。

她看到的,是老夫人孜孜不倦的、全然為了子孫的滿滿的盤算與愛憐……

“先回去罷。”宋老夫人看著孫女想開之後懂事的模樣,心頭卻是酸澀難言,這樣好的孩子,這樣好的婚約,怎麽就被害到了這樣的地步?早知道如此,她恨不能提早就唆使衛煥動手,拚著落個謀害嫡長房的名頭,早早送了衛鄭雅下去!

但如今什麽都晚了……

隻能——聽天由命!

祖孫兩個心頭悵然難言,在堂外回廊上小站片刻,正待各自回房更衣,卻聽得前頭一陣喧嚷傳來。

老夫人讓衛長嬴回銜霜庭去,自己皺了眉,問左右:“前頭怎麽回事?沒見襄寧伯正在裏頭嗎?”她心裏估計現在能喧嚷合府的大概與敬平公府那邊脫不了關係……可那邊府裏出再大的事兒能比得上自己孫女的婚約是否可以繼續麽?

老夫人心裏盤算著不管來人是誰、為了什麽緣故,隻要和敬平公府有關,一律不問青紅皂白、先收拾了再說!

不想去打聽消息的小使女拎著裙子才往側麵的遊廊跑了十幾步,前頭的月洞門中,忽地轉出了一群人。

當先之人兀自戴著鬥笠,著一襲緋紅錦袍,足蹬青地瑞雲紋朝靴,靴袍之上,汙泥點點,袍角袖底,更有數片濡.濕,瑞羽堂中俱鋪著地磚,這些汙泥隻能是府外弄上去的,看位置顯然經曆過不短距離的泥地馳騁。

這人急步而入,步伐之中帶著淩厲之意,大異常人。他所戴的鬥笠是馬上所用,極為寬大,雖然身量頗長,卻也遮了大半容貌。從宋老夫人的角度看去,隻能看到鬥笠下緊緊抿著的薄唇,從裝束到身形到舉止到這笠下一窺,都眼生得緊,讓宋老夫人感到又驚又氣——就是衛長風也沒有這樣直闖後堂過!這人是誰?!莫名其妙的闖進來,究竟意欲何為?侍衛又怎會放他進來?!

老夫人正一頭霧水,眼一晃卻見這人身後,跟著的正是從前庭到後院一路上的侍衛,內中還有好幾個管事、得臉的仆婦,可謂是浩浩蕩蕩。可這些人吧……管事仆婦都是一臉無可奈何,侍衛倒是把手按在刀上,卻一副投鼠忌器的模樣,竟是無人敢動手。

見著老夫人驚怒交加的望過來,一名外院管事機靈,慌忙三步並作了兩步,跑前幾步叫道:“稟告老夫人——”

這管事的話音未落,那緋袍人噫了一聲,忽然腳步一停,他一停,餘人也都下意識停了下來,看到宋老夫人,麵麵相覷。就見這緋袍人也不在乎還在紛紛揚揚下著的秋雨,徑自伸手將頭上鬥笠摘下,露出真容。

此人不過弱冠年紀,雙眉斜飛入鬢,目光湛然明亮——明亮到了鬥笠一摘,連宋老夫人都感覺到這雙眼睛裏撲麵而來的咄咄氣勢。不止眉宇之間英氣逼人,他的站姿顯然是久經錘煉,隨意一停步,便挺立如標槍!時刻都帶著一種矯矯冠群的鋒芒!

這樣的鋒芒將他如今滿是汙泥風塵的衣袍朝靴的狼狽俱壓了下去,連他本身的豐神俊朗,亦不足以在這樣的鋒芒下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時下的閥閱世家,俱講究含蓄委婉而優雅的風儀,崇尚的是如隱居山間泉下的高士般出塵高潔的風流氣韻。比如衛鄭鴻、比如衛新詠,宋老夫人見慣了衛鄭鴻一類的子弟,還是首次見著如此鋒芒畢露、而且鋒芒畢露得如此理直氣壯、簡直是理所當然毫不掩飾的後輩,不禁忘記喝問他,竟看著他微微發愣。

緋袍男子被她望著,舉止卻依舊從容不迫,將鬥笠隨手遞與身後緊跟著的一名青衣小廝模樣的少年拿了,又略整袍服,這才向廊下的宋老夫人深躬一禮,朗聲道:“孫婿沈藏鋒,見過祖母!”

以宋老夫人的城府,才被這陌生晚輩的鋒芒所驚,再聽得“孫婿”、又聽見“沈藏鋒”,再看到庭中雨裏滿身泥濘卻對自己恭敬行禮的年輕男子,也感到有點暈眩。

竟任他維持著行禮的姿態許久,宋老夫人才喃喃的、不敢置信的道:“沈藏鋒?”

還是陳如瓶暗中扯了把宋老夫人的袖子,示意她還沒有免了沈藏鋒的禮,宋老夫人才吐了口氣,似哭似笑的道:“好孩子,你……你先起來!”又猛然想道,“你怎的來了?”

——難怪如此之快就可以從瑞羽堂的前庭一路闖到後堂,這麽一大群人跟著卻無人敢動手阻攔,女婿這樣的嬌客,還是衛長嬴的未婚夫……誰敢當真與他動手?

不敢動手,憑沈藏鋒這通身的鋒芒氣勢,把守層層門戶的人,除了讓路和跟著以備不測,還能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