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順著沈藏鋒的麵頰流淌下來,自下頷滴落,將緋色的錦袍,濡.濕成絳紅。雨幕中,庭園蕭索,沐雨而立的年輕男子卻滿是勃勃生機,挾一身泥濘雨水,亦隻覺矯健灑脫,毫無落拓狼狽。
沈藏鋒薄唇略勾,微微含笑,他笑容真誠,複拱手:“回祖母的話,叔父遺漏了緊要之物,所以父親特令孫婿追來送到。”
緊要之物?
宋老夫人呆了一呆,道:“是什麽緊要之物?”說到這兒,看著淅瀝秋雨中襟袖都在滴著水的沈藏鋒,老夫人總算完全醒悟過來了,忙變了臉色喝道,“快快上廊來說話!你這孩子!憑什麽東西急著送,使旁人趕路也就是了,怎的自己親自來了?”招呼沈藏鋒上來避雨,少不得罵那些管事,“沒點兒眼力勁!打前庭到後堂竟沒人想到拿柄傘去麽!”
“孫婿謝祖母關懷,說起來都是孫婿心急,不及等人通傳就闖入。還請祖母原宥。”沈藏鋒灑然一笑,又行了一禮,這才大步跨上回廊。這時候他原本的緋色錦袍已經全部變成了絳紅之色,袍角袖底像是各有一條小溪,潺潺流淌,整個人儼然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但看他神情自若,眉宇之間依舊英氣逼人,竟是一點也不在乎。
衝著他一口一個孫婿,宋老夫人打從心眼裏心疼起他,連自己裙子還濕著一塊也顧不得了,忙不迭的叫人進去告訴衛煥和沈宙,又讓陳如瓶親自去預備熱水,親手將自己的帕子遞過去讓他擦臉,充滿慈愛的道:“既然是急事,事急從權,有什麽打緊?看你這一身泥水,快進去和你叔父打個招呼,先去沐浴更衣,仔細著了冷!”
沈藏鋒正要含笑答應,忽見老夫人身後,已經隔了十幾步、快要到芭蕉掩映的半月門中去了,數名使婢簇擁著一個素衣雲鬢的少女,正神色複雜的望向自己。
雖是一身素色衣裙,廊外又是一片雨幕,卻不覺得楚楚可憐,隻因這少女容貌豔麗得緊,堪稱明豔照人。一瞥之下,使人想起盛夏時候園中迎著日頭恣意盛開的玫瑰花兒,熱情似火、嬌豔欲滴。此刻這嬌豔中略顯憔悴,然而回望時頭顱仍然揚得高高的,不墮閥閱之女的驕傲與自矜。
沈藏鋒隻是向老夫人身後望了一眼,老夫人已經察覺,輕咳一聲,伸手道:“這兒風口上,你衣裳濕了,別再吹風……快進去罷。”
“孫婿遵命。”沈藏鋒忙笑著答應,向門邊走了兩步,見老夫人已經轉過頭向身旁使女吩咐去為自己挑選適合身量的衣袍,他趁機又往半月門那邊迅速掃了一眼,這次卻隻看見幾株芭蕉,被秋雨打得微微搖晃。
廊下門內,空空落落,就這麽片刻,人已經走了。
沈藏鋒收回目光,心下一哂,卻無暇多想,凝定心神,預備好應付叔父沈宙的驚訝。
回銜霜庭的路上,雨漸漸大了起來。
賀氏親自為衛長嬴撐起傘,讓使女們退開幾步,雨幕下,她俯在衛長嬴耳畔,又驚又喜的道:“方才那個……好像就是姑爺?”
衛長嬴自己稍稍拎了點兒裙裾,專心的走著路,像是沒聽見。
“姑爺自稱孫婿,喚老夫人祖母呢!”賀氏理解衛長嬴到底沒過門,別說發生了的這些事情,就算什麽都沒發生……懂規矩的女孩子家湊巧撞見了未婚夫,哪怕隻是遠遠望了一眼,總也能羞上半日的。
“婢子不是說了,大小姐這樣好的人,沈家怎麽可能會有旁的心思?”賀氏覺得心情好極了!
衛長嬴咬著唇,慢慢撥著腕上鐲子,一直到進了內室,賀氏還在喜滋滋的說著沈家果然不是背信之人、沈藏鋒好生俊朗、這樣的夫家這樣的丈夫才配得上衛長嬴雲雲……衛長嬴終於忍不住,低聲道:“姑姑不覺得……沈藏鋒,他和襄寧伯前後趕到卻非是一起抵達,很奇怪麽?再說,為什麽他親自來了?”
賀氏一愣,道:“老夫人問了呀,許是風雨聲,大小姐沒聽到?那襄寧伯落了緊要的東西,所以姑爺他——”
“先不說襄寧伯這次前來有什麽東西是緊要到了非帶不可的?”衛長嬴在榻上坐了下來,平靜的道,“這門婚事最緊要的就是從前約為婚姻時拆開的一對膩葉蟠花佩,但那是沈家的東西。就算要退親,也該是咱們家還過去,而不是他們帶過來。”
見賀氏要說什麽,衛長嬴抬手止住她,繼續道,“就算真有其他緊要的東西要從帝都帶來,襄寧伯忘記了,那麽沈家難道沒有其他人可以送了嗎?沈藏鋒乃是禦前親衛,是在聖上跟前當差的人,三衛非聖命不得離京!他到鳳州來應該是最不容易的罷?”
“也許……”賀氏吸了口氣,覺得肺腑之間有點涼,許是秋深了,“也許那東西太過緊要,其他人,都不能放心?”
“既然如此,帶到鳳州來做什麽?”衛長嬴反問,“何況太傅膝下有諸子,更有心腹,還有暗衛‘棘籬’,可供差遣之人眾多。沈藏鋒固然最受期望,但如今太傅正當壯年,其餘子嗣難道就全部不能托付重任了嗎?沈藏鋒與我有婚約在身,按著之前的約定,明年就要來親迎,如今正該避嫌些。照著常理,即使沒有禦前的職責,真要送東西也不該是他來!”
賀氏沉默了片刻,才道:“不管怎麽說,方才姑爺已經親口以孫婿自居了,內中即使有些曲折,難道沈家還能在姑爺自己認了衛家孫婿之後反悔嗎?”
衛長嬴抿著嘴,良久,道:“我不知道為什麽他還想我做沈家婦,但見他這樣急著進來,甚至等不及下人先過來稟告再使人去前頭迎接……料想沈家使了襄寧伯來,本是為了退親的,是他自己不肯,這才一路飛馳、衣袍泥濘,又不顧一切闖到後堂——怕是擔心晚了一步,襄寧伯已經把退親的話說出來了罷?不然何必如此無禮,做出直闖後堂的事情來。”
“……”賀氏嘶了一聲,臉色變幻良久,才道,“但姑爺這麽一來,等若是公然承認了婚約繼續,襄寧伯現下怕也不能不順著他說了。”頓了一頓,又道,“女子出閣之後到底是和夫婿過的,舅姑即使挑剔些,隻要事事依著規矩做,大家子裏也不能總是挑著大小姐的不是。即使沈家有退親的意思,現下姑爺自己卻不願意,可見姑爺還是心疼大小姐的。”
賀氏抿了抿嘴,“大小姐嫁過去之後,有了子嗣……婢子想著沈家人也不會再說什麽了。”
衛長嬴以手支頤,往後躺去,靠到榻頭的隱囊上,垂眸不語,心裏想著:我與他雖然是自幼定親的未婚妻,然而我被帶回鳳州時尚未滿周歲,那會他也小,可以說彼此都極陌生的,這一次我名譽被敗壞到這種地步,堂妹堂弟尚且以我為恥,他……他卻逆著家族的意思繼續這婚約,到底是什麽緣故?
是同情與可憐、還是另有盤算?
抑或是……理解?
衛長嬴覺得心裏忐忑極了……
她這兒忐忑,後堂裏卻是一片兵荒馬亂——本在堂上快要談到正事的衛煥與沈宙聽說沈藏鋒忽然趕來了,都吃了一嚇。沈宙甚至有點疑心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待見到拖著滿身泥水轉過屏風來從容行禮的人果然是自己的侄兒,頓時大驚失色!
顧不得慰問路程辛苦和濕衣洇人,看似豪邁實則穩重的沈宙驚得差點從席上跳起來!指著侄子,說話時差點咬到了舌頭:“你你你!你怎麽來了?!”
衛煥本來正要詢問沈藏鋒親身前來的原因,見沈宙反應如此劇烈,目中詫色一閃,輕拈胡須,倒是笑了:“這是藏鋒?十幾年不見,若不說老夫倒是不認識了。”
他是何等精明,隻一看這叔侄相見的模樣,心裏已經有了數,也不點破也不詢問,直接話鋒一轉,和和氣氣的對沈宙道,“瞧這孩子一身泥一身水,趕路定然十分的辛苦,如今又入了秋,這濕漉漉的衣袍不可久著。依老夫之見,先讓這孩子去後頭更衣沐浴過了,丹霄再問緣故不遲。”
沈宙心裏簡直想吐血,可他也擔心侄子不快點沐浴更衣會被病氣侵襲,隻得咬牙道:“衛公所言甚是!”他正盤算著趁沈藏鋒沐浴更衣的光景快刀斬亂麻,豁出臉皮去人還在瑞羽堂裏休整就先把事情說好,這樣等侄子一出來就告辭。
不想沈藏鋒完全沒有就著話頭告辭的意思,他彬彬有禮的先向衛煥行禮致意,口稱:“孫婿多謝祖父關懷,路中雖然泥濘,然而俱是官道,一路行來倒也便利。隻奈何如今衣袍不整,有礙祖父觀瞻,還祈祖父寬恕!待孫婿更衣之後,必整頓冠袍,再向祖父謝罪!”
他這一迭聲的“祖父”、“孫婿”,而且話裏有話——路中泥濘可以理解成這門婚約的波折和眼下麵臨著的窘境,官道便是暗指這婚約早就由雙方閥主約定,經三媒六證光明正大理所當然,而在官道上一路行來,“便利”,這還用說是什麽意思麽?
沈藏鋒就差明著說他讚成婚約繼續、並且很積極繼續了。
這番話聽得衛煥漸露笑容,目光慈愛,沈宙卻幾乎沒暈過去!
可憐的襄寧伯正急速思索著對策,又見這不省心的侄子終於轉向自己,笑如春風——這侄子是沈宙看著長大的,哪裏看不出來沈藏鋒此刻的笑容看著溫和恭敬,卻暗藏得意,照著平常,沈宙早就一腳踹過去,挽起袖子將這小子狠狠揍上一頓了!
奈何如今衛煥笑眯眯的望著,沈宙隻能咽著血,聽他煞有介事的道:“叔父走得急,卻將父親叮囑之物忘記了,是以父親令侄兒快馬送來……”
——熟知侄兒為人的沈宙立刻覺得還是讓他快點去沐浴更衣的好,悲劇的是,他還沒開口,衛煥已經和顏悅色的先問了出來:“哦?是什麽東西如此著緊,竟要藏鋒你親自送至、還是冒雨飛馳?”
“乃是一柄劍。”沈藏鋒含笑回答,“方才孫婿急於進來告知叔父,倒是將它落在了馬鞍上。”
“劍名‘戮胡’,本是父親書房常懸之劍,因聞前番長風弟遇刺故,親手特摘之,以贈……”說到這兒,沈藏鋒也不禁麵色微緋,頓了一頓才道,“贈於衛妹妹。”
衛家現在雖然有好幾位衛妹妹,可沈藏鋒說的衛妹妹,那當然……隻有衛長嬴了!
“‘戮胡’!”衛煥目光大亮,拊掌長笑,“好名字!好名字!”
沈氏因為桑梓地的緣故,世代抗擊秋狄,是以沈宣在書房懸“戮胡”之劍以示決心。如今卻將這柄劍賜予沒過門的媳婦——“戮胡”之名如此直白,再加上衛長嬴於官道上親手擊殺刺客首領及其後一人的戰績——雖然說衛長嬴殺的是貨真價實的魏人,可架不住傳言裏,他們都是戎人!
未來公公的期許支持之意,不言而喻!
得沈宣如此認可和肯定,對衛長嬴名節的議論,稍加引導,就會變成讚揚她不畏強敵,為了護衛弟弟,以弱質女兒身,悍然斬殺敵首及一名刺客的英勇與果敢!
雖然說衛家文風昌盛,族中女子向來以貞靜嫻雅聞名於海內。可衛煥絕對不介意族誌上出現一個眾口稱讚的、巾幗不讓須眉的抗胡烈女,以為衛氏增光添彩!
更何況,現下他唯一嫡孫女的處境還是這樣的尷尬……
衛煥欣賞的看著沈藏鋒,真心實意的大笑出聲——而臉色發白的沈宙,此刻腦中隻有一個念頭:“這小子……這小子!這小子真是越發膽大妄為了!大哥書房裏的這柄劍,我都討不過來,他竟敢偷出來送與衛家女孩子!!!他就不怕回帝都之後被大哥暴怒之下打得一年半載起不了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