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個拜見的自然是大房。
劉氏昨兒個在洞房裏就見過了,今日她換了一身絳紫襦裙,綰著盤桓髻、插著金簪,打扮的很是端莊華貴。她上首的男子便是沈藏鋒的嫡長兄沈藏厲了,這是個年約三旬、頷下微髯的男子。輪廓與沈宣、沈藏鋒都非常相似,隻是眉宇之間沒什麽鋒芒,倒有幾分陰鷙。人也不熱情,弟弟和弟媳過來拜見,不過略抬了抬手,嘴角也未勾一下,顯得很是冷漠。
虧得劉氏笑著代他勉勵了幾句,才圓場過去。
見這情形,衛長嬴不免要揣測莫不是沈藏厲對沈藏鋒被內定為下任閥主很是不滿?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沈藏厲乃是嫡長子……但現在沈宣和蘇夫人都在,他就這樣了,不像是城府深沉的樣子……
二房的端木氏昨兒個也在洞房裏與劉氏一起見過的。她的丈夫、庶次子沈斂實生得俊秀而斯文,通身文人氣息濃鬱,很不像是沈家子弟。沈斂實的態度倒很是和藹,象征性的打趣了沈藏鋒幾句,也與衛長嬴說了兩句話,熱絡卻不過分。
倒是端木氏神色之間淡淡的——衛長嬴決定回頭使人打聽一下,這二嫂與自己到底有什麽仇?
見了兩房兄嫂後,蘇夫人就讓他們在二房下首空出的席位上坐下,道:“藏秀不在帝都,藏機,該你們上來相見了。”
就見下首一個輪廓與蘇夫人極為相似的華服少年應諾起身,上前行禮。
這是嫡幼子、按著排行是五公子沈藏機,傳聞裏蘇夫人所有子女裏頭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年方束發的幼子,甚至勝過了蘇夫人最小的孩子、嫡女沈藏凝。
沈藏機生得像極了蘇夫人,俊秀之中帶著文弱,但雙眸晶亮,行走時虎虎生氣,顯得朝氣十足。他之後是庶次子、十四歲的六公子沈斂昆,沈斂昆長的更像嫡子,輪廓與沈宣如出一轍,穿戴也不比沈藏機差多少,隻是神情有些陰鬱。
之後就是沈藏凝了。這小姑子今兒個換了一身衣裙,丹色上襦,係十二破齊胸襦裙,衣裙鮮麗,人也很是打扮過一番,脂粉尤其濃厚——濃厚到了衛長嬴納悶這小姑子身邊莫不是沒個會得調弄妝容的人了?臉上的粉差不多刷了三四層的樣子,不但不好看,反而把青春年少本身的俏麗弄得一塌糊塗。
看到她這模樣,衛長嬴深刻的理解了什麽叫做“卻嫌脂粉汙顏色”……
一直到偶然瞥見蘇夫人看女兒的眼角有些抽搐,趁著沒人注意就飛著眼刀,沈藏凝卻是得意洋洋,顧盼之間,滿是得勝之意,生怕母親看不出來她的挑釁。蘇夫人捏著帕子,似有咬牙之意,顯然是念著如今新婦在認人,才沒發作。
……衛長嬴有些明白了,沈藏凝若不是故意在氣母親,那就是蓄意在氣母親!
看來這小姑子也是個叫人不省心的啊!
平輩裏最後一個上來的是庶幼子、八公子沈斂恒,才十一歲,長得一點也不像沈宣,圓臉大眼,唇色鮮紅,粗粗一看還會以為是個生得可愛的女孩子。
沈斂恒見過兄長和新進門的嫂子後,就輪到侄兒一輩上來拜見了。
排行第三的沈藏鋒才娶妻,侄兒侄女自然隻有大房、二房才有。按著年歲上來,是大房的嫡長女沈舒景與嫡次子沈舒明,還有二房的三個孩子——都是侄女,嫡長女沈舒柔、庶次女沈抒月與嫡幼女沈舒顏。
這些侄兒裏頭最長的是沈舒景,已經十歲了,舉止端莊,很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氣象;唯一的男孩子沈舒明比嫡姐小了兩歲,啟蒙也已兩年,舉止言談規規矩矩的也有了閥閱子弟做派的雛形;最有意思的是二房的三個女孩子,雖然說有個庶女在裏頭,但三個女孩子卻生得一般無二,一個比一個像父親沈斂實,若非年歲有差別,簡直叫人以為是三胞胎。
昨兒個在洞房裏衛長嬴聽沈藏凝提過沈舒顏,此刻不免多留意幾分。這小侄女算著年紀是剛滿四歲,生得非常可愛,雪膚烏發,唇紅齒白,一雙眼睛黑葡萄也似,又大又圓又明亮,說話奶聲奶氣,讓人看了就想抱她。
衛長嬴注意她,她似乎也有話想對衛長嬴說,隻是上首端木氏咳嗽了幾聲,沈舒顏才戀戀不舍的跟著姐姐們退下去。
見新婦把人都認齊了,蘇夫人又勉勵了眾人幾句,沈宣看了看時辰,就道:“今兒個正好休沐,你們叔父那邊料想也在等著,這邊見完了,現在就過去罷。”
沈藏鋒點頭,沈宣又命眾人散了,於是大家一起告退。
出了門,沈舒顏就叫著三嬸。
她柔柔軟軟的嗓子聽著很是舒服,衛長嬴就站住腳,笑著問她何故。然而端木氏拉長了臉,一把將她抱起,訓斥道:“別沒規矩耽擱了你三叔三嬸去見你叔公!”喝止了女兒,端木氏複向衛長嬴道,“三弟妹別理她,這麽點大的小孩子就愛胡鬧。你快和三弟去見二叔罷!”
衛長嬴納悶的上了軟轎,等離遠了,左右無人,就問沈藏鋒:“你可知道舒顏要和我說什麽?”
妹妹沈藏凝對沈舒顏的說辭,沈藏鋒當然知道,隻是他也不好直說沈舒顏打的是衛長嬴陪嫁中壓箱底的東西——這會還有抬著軟轎的人並隨行的下人在,說了出來,衛長嬴若是不想給不免下不了台。再說侄女向新進門的嬸子要其壓箱底的陪嫁本來就不合情理,即使衛長嬴給了,傳出去也讓人笑話沈家這樣貪心,新婦才進門,就縱容著小孩子把主意打到人家嫁妝上去。
也就是沈藏凝年少無知,為了哄小侄女下水一起去盜劍,信口胡謅,把年歲不大的沈舒顏哄得信以為真,日日盼望著這個三嬸快點過門,然後她可以索取那些足以傳家的珍貴典籍。
沈藏鋒略一思索,就道:“她平常愛看書,衛氏文風昌盛,海內鹹知,許是想向你請教。”
“這樣啊……”衛長嬴覺得有點頭疼了,衛氏文風昌盛,奈何她在這上頭可沒什麽造詣,別說造詣了,衛長嬴因為心思都放在了增加自己的武力上,文采平淡無奇,在大家閨秀之中再厚道的評價也就是一般了。
這小侄女若是跑過來與自己談論典籍文章,那還真是個麻煩。
她又想到一事,忍不住問,“我聽說沈家有個女神童……?”
“就是舒顏了。”沈藏鋒道,“舒顏在詩文上的天賦很是驚人,聖上為此還召她進宮過,但二嫂認為慧極必傷,很不喜歡她展示才華。”他估計著衛長嬴才學不會太好,畢竟新婚之夜已經領教過妻子的身手,可見在習武上耗費了很多精力。
既然如此,那文才上顯然就要欠缺些。也許比尋常閨秀也差不多,但決計不會喜歡和頂著“神童”這類頭銜的晚輩多談的,那樣意味著一個不小心就會落下來還不如四歲孩童的名聲……
再加上明確的表示端木氏雖然有個小小年紀就被稱為神童的女兒,但這個做母親的卻不希望旁人提及也不希望旁人這樣去逗弄她這女兒。
這樣的話,衛長嬴想來多半會躲著沈舒顏……也就不容易提到典籍了。
沈藏鋒其實也和小侄女講過幾次理,點明衛長嬴的陪嫁之物不是想要就能要的。然而沈舒顏年紀太小,詩文天賦高,卻不意味著人情一樣精通。何況還有個惟恐天下不亂的沈藏凝在旁教唆,沈藏鋒和這小侄女見麵次數到底不如妹妹多,一時間也沒能哄過來。
此刻就想著回去之後私下裏再與妻子說明經過。
衛長嬴倒是想到了昨日端木氏似有意似無意的挑撥自己和沈藏凝……難道端木氏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才會這麽做?
她想來想去覺得沒這麽簡單,若是擔心女兒太聰明了,可能會命途多舛,所以不欲她過多展露天賦,像沈藏鋒這樣委婉的暗示一下,衛長嬴也不會沒事找事……何必一上來就露出這樣的敵意?
還是因為沈藏凝一直在教唆沈舒顏,端木氏礙著婆婆蘇夫人,不好拿這個小姑子怎麽樣,又不希望沈藏凝繼續教壞了自己女兒,生怕衛長嬴這妯娌過門之後,與沈藏凝一起繼續帶壞了沈舒顏,索性提早開始挑撥?
聽著沈藏凝與沈藏鋒的關係是很好的,從昨日看,沈藏凝起初還有點愛屋及烏的意思,雖然戲謔著自己,然也沒什麽惡意。端木氏若不挑撥,衛長嬴相信這小姑子會經常過來尋自己玩耍的……端木氏防的是這個?
可也有點牽強……
正尋思著,抬轎的下人出聲提醒:“公子、少夫人請留心,這兒門戶上掛了薜荔下來。”
沈宙的府邸與太傅府這邊相鄰,牆上開著門連通。這堵牆上此刻爬滿了薜荔,門戶這兒也有幾縷掛了下來,看上頭已經老了的舊條上還有剪痕,這幾縷顯然是忙碌著沒來得及動手。大約就是衛長嬴進門,人手被抽去宴上,所以讓薜荔趁機長了這麽多。
到了地方,沈宙是見過的,照例拜見,聆聽訓誨,接了見麵禮。衛長嬴早就聽說沈宙的發妻錢氏多年前就去世了,一直沒有續娶。此刻上首右席就空著,拜見他之後,沈宙就解釋:“藏珠、斂眉這會都不便出來相見,怕衝了你們的喜氣……等你們滿了月再見罷。藏暉、斂華,你們上來見過兄嫂!”
十九歲的四公子沈藏暉是沈宙膝下的嫡長子,據說他去年定的親,隻等排行在他之前的堂兄沈藏鋒一成婚,也要將未婚妻娶過門了。這是個身長玉立、文質彬彬的男子,給人印象很是溫和,溫和到了老實敦厚的地步。
庶出的七公子沈斂華和六公子沈斂昆同歲,卻比沈斂昆小了三個月,所以排行第七,他容貌平凡,神情安靜。
沈宙膝下子嗣遠不及沈宣興旺,所以沒在襄寧伯府耽擱太久,沈藏鋒就帶著衛長嬴告退。
走的時候沈藏暉主動提出要送他們,不想才離了沈宙跟前,沈藏暉就向衛長嬴道:“三嫂,藏暉有個不情之請,還望三嫂成全!”
衛長嬴不由愕然,道:“四弟太過客氣了,有什麽……”
沈藏鋒截口笑道:“四弟你是要問‘戮胡’劍麽?真是胡來,這是父親給你三嫂的,你三嫂怎會與你交換什麽?”
沈藏暉一聽,立刻露出悻悻之色,道:“我如今問三嫂呢,三哥你何必阻攔?沒準三嫂會答應我。”
話是這麽說,但衛長嬴顯然不能答應的,很是歉意的道:“長者賜,不敢另贈他人。還望四弟原宥。”
沈藏暉歎了口氣,道:“三哥一開口,我就知道沒指望了。”說話間也到了台階下,軟轎正等著,他便與兩人拱手作別。
等回到太傅府,衛長嬴愕然的問沈藏鋒:“那‘戮胡’劍?”
沈藏鋒哪裏肯說實話?若無其事的笑道:“那劍叔父也喜歡得很,隻不過要了好幾次,父親都沒給。”
那……去年沈藏鋒說沈宙把劍落下沒帶上,是真的?沈宙這二叔莫不是自己想要“戮胡”劍,所以故意不帶上的吧?
公公特意派沈藏鋒追去,也是怕其他人追上沈宙,也會被他把劍吞了?
衛長嬴不禁這樣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