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衛長嬴到蘇夫人跟前一說,果然就獲準去探望衛盛仙,蘇夫人還備了份四色禮讓衛長嬴帶上。
於是叫了上次特意送葛順到家、認了門的沈聚趕車出門。
衛盛仙所置的宅子是在城南,說起來距離沈府不很遠——這一片都是富貴人家聚居,望去鱗次櫛比,盡是朱門繡戶。門前寬敞大街,打掃得幹淨整齊,卻鮮少行人,過往車馬考究,俱非常人。
看到這一幕,衛長嬴暗暗點頭,二姑姑衛鄭音說的不錯,這大姑姑衛盛仙也許因為膝下無子,在族人跟前說話底氣不足,但家產確實豐厚,否則也不會一從外地回來,就置辦得起這附近的產業。當然若是產業不豐厚,也不至於因為無子被族人一個勁的逼著過繼嗣子了。
馬車在一處朱門前停下,這所宅子新近置辦入住的痕跡還很明顯,門上散發著不太明顯的桐油氣息,石階粉牆都是新粉刷修葺過的。
昨兒個衛長嬴就打發沈聚過來送了帖子,這會朱門大開,葛順換了一身簇新的衣袍,領著兩個裝束整齊的嬤嬤親自在門前候著。
因為是女客,並不在門外下車,葛順等人隔著車請了安,請沈聚把馬車直接趕進門裏去。待大門在車後關了,衛長嬴這才被扶下馬車,卻見車邊早有一群人等著。
當先一個中年美婦,穿戴富貴,丁香色地暗繡纏枝牡丹花葉紋對襟寬袖上襦配著浣花錦瑞雲紋地福壽綿長訶子,束玉帶,係十二破間色裙。裙邊墜美玉為禁步,腕上攏碧鐲隱琳琅,梳著巍峨的淩雲髻,髻上點翠鏤金多寶釵、鸞鳥銜珠步搖、攢寶石珠花等等不一而足,極是富麗華貴。
美婦手裏原本攥著香帕,這會見衛長嬴要下車,忙把帕子塞進鐲子裏,移前數步,親自伸手接她下來,柔聲細語道:“好孩子,姑姑可算是見著你了!”說著眼圈兒就是一紅,幾乎要掉下淚來。
衛長嬴知道這定然就是自己的大姑姑衛盛仙了,趕忙行禮問安,寒暄道:“我也一直想著姑姑,奈何出閣未久,諸樣事情都欠齊全,家裏又有喜事兒,竟到今兒個才脫得身來拜見姑姑。不想還勞動了姑姑親自在這兒等,真真是叫我慚愧得緊!萬望姑姑寬宥我才是!”
她一麵說著一麵偷眼打量自己這大姑姑,算著年歲衛盛仙應該四十有餘了,觀輪廓,年輕時候想來非常的俏麗,但上了年歲難免有些富態出來。從前應是瓜子臉兒,如今卻圓潤了許多,隻是長相並不很顯老,近前看著肌膚也還白嫩,可謂是風韻猶存,然眉宇之間愁緒難去,添了幾分老態。
她身後一左一右跟了兩個華服少女,左側的年歲略長,穿著青蔥地四合如意瑞雲紋對襟廣袖上襦,領口露出裏麵的牙色訶子,係著水色羅裙,臂上挽著一條百花錦帛,淡淡施了妝,眉心貼了翠鈿;右側年歲較幼,卻是素麵朝天,著雪青地折枝芍藥紋繡寬袖交領上襦,月白中衣的衣緣上繡了一溜兒的忍冬花紋,束著茜、白二色的間色裙。
姐妹兩個衣著不同,發式卻都梳了雙螺髻,上頭的釵環也是一樣,翡翠芙蓉花,珍珠步搖,縛彩絛,彩絛的穗子留得很長,一直垂到胸前,被軟風吹著,飄飄蕩蕩很是好看。
論到長相,左側的姐姐與衛長嬴眉宇之間有幾分相似,鵝蛋臉兒,彎眉鳳目,膚光勝雪,生得頗為秀媚;右側的妹妹卻更像其母衛盛仙,瓜子臉兒,眉長入鬢,大大的杏眼,透著靈動活潑。
姐妹兩個跟著母親一起問候表姐安好,衛長嬴打量幾眼,真心實意的讚她們生得美,姐妹兩個自是忙不迭的謙遜,又說表姐才是真正的美人。
衛盛仙等她們姐妹三個客套一番,才介紹那左側的少女:“這是你大妹妹西月。”右側的當然就是其幼女了,“這是你小妹妹茹萱。”
又說,“你們在家裏盼這表姐也盼得緊了,這就是你們大舅舅的嫡長女,閨名長嬴,在你們表姐妹裏排行第三,可是你們外祖母親自教導長大的!”
衛長嬴不易察覺的一愣:因為祖母宋老夫人對庶出子女的苛刻和防備,又有衛盛儀一家對大房隱隱的敵意以及對宋老夫人隱隱的怨懟。在衛長嬴想來,和衛盛儀一樣同為庶出的衛盛仙即使不敢流露出對嫡母的怨恨,也應該非常畏懼或是忌憚宋老夫人的。
可這會聽著衛盛仙特別向女兒們強調衛長嬴是宋老夫人教導長大,卻仿佛這大姑姑對祖母甚是……敬佩?
果然宋西月和宋茹萱聞得母親最後一句,齊齊眼睛一亮,再和衛長嬴說話時,態度都恭敬了幾分:“長嬴表姐竟是外祖母親自教導的?常聽母親說,外祖母乃是江南堂嫡出大小姐出身,身份既尊貴,閨訓亦嚴,乃是女子之榜樣、閨秀之楷模!表姐既得外祖母教誨,想來亦如外祖母當年,還望表姐不吝教誨我們!”
衛長嬴一噎——女子榜樣、閨秀楷模?自己?
偷眼看衛盛仙,卻見這大姑姑毫無嘲笑或戲謔之意,反而一臉的深以為然……衛長嬴有點明白了:合著這大姑姑……一直以嫡母宋老夫人為榜樣麽?甚至把女兒都教導得以宋老夫人為閨中最高楷模?
……這也有點不對啊,以宋老夫人為榜樣的人,怎麽可能被夫家的族人逼迫到了窘迫的地步?
假如衛盛仙一直學宋老夫人,怎麽說也該和端木芯淼差不多麽!
衛長嬴心裏思索著,麵上則是對兩個表妹露出一個和藹謙遜的笑容:“祖母自是好的,然而我卻要叫兩位表妹失望了,我雖受祖母教誨,卻是連祖母十成裏的一成也沒有學到的。”
宋西月和宋茹萱更加肅然起敬道:“表姐果然謙遜!”
“……”等你們熟悉了我之後就會知道我一點都沒有謙遜我根本就是在實話實說啊!衛長嬴在心裏歎了口氣,又聽衛盛仙正色教導兩個女兒要好好向自己學習,暗暗苦笑:若宋西月和宋茹萱當真向自己學——還沒出閣就成日裏惦記著揍夫婿,怕是衛盛仙就該跳腳了!
究竟是暑天裏,姑侄在車邊說了這兩句話,個個都出了一身汗,衛盛仙忙請侄女進涼室就坐。
許是因為這座宅子現在就有衛盛仙母女三人居住,男主人不在此處的緣故,處處透著精巧細致,充滿了女子氣息。就連涼室裏盛冰的冰鑒,也雕琢得花團錦簇,四角還嵌了夜明珠為裝飾。
冰裏又有異香透出——宋西月察言觀色,見衛長嬴似有四顧尋找香源的意思,就介紹道:“這是冰魄香,尋常的香料用起來都是焚之以熏,這冰魄香卻反之,需要放在冰裏,才漸漸出來。”
宋茹萱就過去揭開冰鑒的蓋子,請衛長嬴近前觀看,果見雕琢如蓮的冰中放著琥珀般的一塊香料,呈牙色,啞光,看起來不是很打眼,但湊近了卻覺幽芬撲麵,極是沁人。
衛長嬴是閥閱嫡出女,自認見慣富貴與珍奇,觀之也不禁驚奇,道:“天下竟有這樣的異香?”
“父親在澤州任職時,一個暹羅商賈販到澤州售賣,那時候無人識得此物,偏那商賈稱此香極為珍貴,統共也就那麽一匣子,非千金不售——市上的人都把他當瘋子呢!後來那商賈賣了一年都沒賣掉,總算學聰明了點兒,打聽著澤州的大戶人家挨家詢問。”宋茹萱笑嘻嘻的接話道,“澤州城與暹羅近在咫尺,雖然在一州之中因為是州城的緣故算得上繁華,又怎麽能與帝都這兒比?那裏的所謂大戶人家,縱然出自大姓,也都是偏遠旁支,成日裏盤算著柴米,哪裏肯在雅致事情上耗費過生計去?要不是母親隨父親在任,這一匣冰魄香可就明珠暗投啦!”
衛長嬴讚道:“此香清幽之中略帶寒意,似雪裏梅花暗香來,又不若梅香之冷;如案上水仙幽芬至,亦不似水仙之清。正是介於兩者之間,以冰魄為名,爭如冰雪魂魄,真正雅致。尤其如今夏日炎炎,尋常的香用來都需焚之,不免煙熏火燎的更增暑氣,隻能用瓜果清香與香花,這些早就膩了,卻有這樣的異香,置於冰鑒之中,避暑品香兩不誤,千金一匣實在不貴。”
衛盛仙立刻道:“長嬴喜歡,一會分一半去。可惜那暹羅商賈也是從別處販來,除了那麽一個商賈外,餘人都沒有尋覓到這種冰魄香,不然回來之前,定要多買一點。”
“那我可多謝大姑姑了!我還真好奇這樣的異香呢!”衛長嬴也不推辭,一來是親姑姑,多年不見,做姑姑的給侄女點東西,要了更顯得不見外;二來衛盛仙景遇優渥,千金之數,對姑侄兩個來說都不算什麽。
果然見她一口答應,衛盛仙母女三個都是麵露微笑,神情也更隨意了些,就敘起別情——主要是衛盛仙詢問宋老夫人——衛長嬴還是頭一次看到庶女對嫡母這樣的仰慕,就是衛鄭音這個親生女兒對宋老夫人都沒有衛盛仙這樣關心,衛盛仙簡直是發自肺腑的敬仰、甚至可以說是到了崇拜宋老夫人的地步!
本來衛長嬴先聽舅母和二姑姑說了這大姑姑頗受夫家族人排擠,思量著尋個機會問她一問、看看自己能不能幫上忙的,結果被衛盛仙巨細無遺的問著宋老夫人這十幾年來的情況,就連想象征性的問候下這會不在的大姑丈都插不進嘴,更不要說旁的。
一直到衛長嬴再三保證宋老夫人這些年來過的都很不錯,身子骨兒尤其的好——被衛盛仙逼問太過,衛長嬴險些把自己爬.牆偷看到的宋老夫人大發雌威、親手毆夫的一幕都說出來以證明宋老夫人絕對絕對是老當益壯——虧得將要出口時還算有幾分清明,硬生生的止住了,才保住了宋老夫人這位外祖母在宋西月和宋茹萱姐妹兩個心目之中女子最高榜樣的存在的地位……
好容易讓衛盛仙放了心,即使身處涼室,衛長嬴也不禁暗擦了把汗,衛盛仙自己也覺得今兒個頭一次見侄女,隻盯著嫡母詢問,到底有點尷尬,就訕訕的解釋:“母親向來心善,大哥他身子骨兒又不大好,二弟並非母親親生,早年又受了祖……受了些人的挑唆,對母親常有誤會。我想母親年歲長了,可別還叫她老人家為這些操心,若二弟還想不開,我得尋個空去二弟那兒說他一說。”
衛長嬴擦著汗,強笑道:“大姑姑放心罷,二叔好著呢。不瞞大姑姑,年初的時候我從鳳州嫁到帝都來,因為長風年少,就是二叔和三哥親自送的親。”
……即使一直被宋老夫人當稀世珍寶一樣捧在手心裏,半句重話都舍不得說,衛長嬴也深知自己這個祖母的手段——她可是親眼看到三哥衛長歲在祖母跟前是何等的戰戰兢兢!更不要說宋老夫人當年隨衛煥致仕返鄉前,留在帝都一個年輕的黃氏就把二嬸端木氏壓了十幾年,更何況是宋老夫人自己——這樣的祖母,在衛盛仙眼裏居然是“心善”的存在也就罷了,畢竟宋老夫人對親生骨肉,尤其是衛鄭鴻父子三人那簡直是一顆心都化成了水,也許當初宋老夫人待衛盛仙也不錯呢?
但衛盛仙居然會擔心宋老夫人會治不住衛盛儀?衛長嬴完全無法想象衛盛仙當年在宋老夫人膝下是怎麽被撫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