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太傅府賓客盈門之際,千裏之外,鳳州。
瑞羽堂亦是張燈結彩,裝飾繁華。入內,但見堂上高朋滿座,堂下絲竹聲聲,歌妓舒喉,舞姬斂袖,歌舞升平之間,水陸八珍川流不息的呈遞上來,熱鬧非凡。
作為主人的衛煥,卻在絲竹之聲最盛、舞姬最媚眼如絲的時刻借口不勝酒力,向左右席上人悄聲告退退席,把主持宴席的差事交給三子衛盛年。
回到後堂,早有下仆遞上熱帕子,衛煥接過擦了擦臉,籲了口氣,之前腳步踉蹌的醉意已消失不見,問下仆:“人呢?”
“按著閥主先前的吩咐,小的引他繞了大半個院子,避開眾人耳目,請到後頭書房裏招待。”下仆輕聲道。
衛煥點了點頭,走了一步,想起一事,又問:“他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帶了隨從?”
“隻帶了一個書童,聽他喚那書童為虎奴。”
“唔,那真是他書童。”衛煥撫了撫頷下長須,卻不忙去書房見這行藏避人的客人,而是先到上房換了衣袍,又跟同樣早早離席的宋老夫人說了幾句話,這才過去。
推開書房的門,但見外間的雞翅木長案上,列著一席精致酒菜,如今大抵已經見了底。一個二十餘歲、麵上卻已經有些風霜之色的俊秀男子正襟端坐案後,手持牙箸,正在一名青衣少年的服侍下用著。
這男子固然麵帶風霜,然而氣質猶如皎月皓雪,大異常人。見到衛煥進來,他不疾不徐的將牙箸放下,接過青衣少年遞上的繡帕擦拭了嘴角,才一振衣袍,起身行禮:“新詠見過閥主!”
“賢侄不必多禮。”雖然知道衛新詠前年做的事情,但衛煥此刻看到他卻麵無怒容,反而笑著虛扶了一把,和藹的道,“老夫聞聽賢侄來了,惟恐怠慢賢侄,故而更衣之後立刻前來。不想來得不巧,打擾賢侄用飯了。”就讓他不必客氣,盡管繼續用著。
衛新詠淡笑著道:“多謝閥主,新詠已經用得差不多了。”
兩人又寒暄了兩句,衛煥才叫人把食案撤下,換上茶水。
照例客套了一番,衛煥就問起衛新詠忽然前來的緣故:“可是朝雲縣中有什麽不妥?”
“有勞閥主見問,朝雲縣不過是荒僻小縣,縱有風雨,究竟地方小,難成氣候,豈值得說與閥主聽聞?”衛新詠淡然一笑,否認了衛煥的猜測。
衛煥就笑著問:“那賢侄忽然前來……莫不是專門為了賀老夫曾外孫滿月麽?”
“新詠也沒想到這樣湊巧。”衛新詠端起茶碗,掀蓋撇了撇茶沫,似有些唏噓,道,“記得上一回見到族侄女時,尚未出閣,如今嫡長子也滿月了,真是可喜可賀。”
他說著“可喜可賀”,語氣卻平淡得很,顯然不過是隨口道一句應景。
衛煥並不在意,笑拈胡須,道:“老夫年歲長了,不比你們少年人敏捷,賢侄有話,但說無妨。”
“族侄女福澤深厚。”衛新詠淡笑著道,“當然也是閥主目光銳利,給她選了門好親事。”
“長嬴的福分還是淺薄了點兒。”衛煥和藹的笑,“若是前年她能得賢侄垂青,襄助一二,那才是真正福澤深厚。”
衛新詠莞爾道:“新詠帝都土生土長,前年方才離開,那沈藏鋒在閥閱之中名氣何等之大,新詠與之相比,猶如熒火之與皓月。沈藏鋒不知新詠,新詠豈能不知沈藏鋒?若族侄女許的是旁人,新詠自不會袖手旁觀,但既是此人,新詠又何必多事?共曆風雨,更見精誠,閥主以為如何?”
衛煥知道他是狡辯,不過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嫡孫女衛長嬴出閣以來送回來的消息,在沈家過的還不錯。尤其如今生了沈藏鋒的嫡長子,後院還是連個侍妾也無,在衛煥看來這孫女過得很是滋潤——他這樣的人縱然疼愛晚輩,也不會在小兒女的瑣碎事情上計較,一哂算是揭過,道:“賢侄真是用心良苦。”
衛新詠裝作聽不出來這話裏的揶揄,淡笑著道:“隻可惜族侄長風的福澤比之其姐卻是弱了些。”
“哦?”衛煥詫異道,“賢侄此言,老夫倒是異甚!長風雖然不敏,遠不及賢侄,然而素來好學上進。永世時常向老夫稱讚他不說,就連婚事,近來也得了聖上親自過問,賜了青州蘇氏嫡女為妻,這樣還不算福澤深厚麽?”
“閥主明見萬裏,聖上賜下如今這門婚事,用意何在,又怎需新詠班門弄斧的解釋?”衛新詠淡笑著道,“朝雲縣地實在偏僻,新詠也是近日才知曉此事,這才匆匆處置了手頭事務趕來,欲為閥主分憂。”
他意味深長的笑,“新詠以為閥主也正在等著新詠。”
衛煥不動聲色的道:“老夫倒不意賢侄對長風如此關心……賢侄既然來了,何妨與老夫說道說道幾句?”見衛新詠又要說“不敢在閥主麵前班門弄斧”之類的話,衛煥擺手道,“賢侄大才,老夫深知,此刻並無外人,又何必這般謙遜?”
又說,“老夫適才席上多飲了幾盞,如今正覺腦中一片混沌,若能得聽賢侄高論,使得神清氣爽也好。賢侄何必再推辭?”
衛新詠聞言也不再推辭,淡笑著道:“聖上初登基時尚且勤政過些時日,然而邊患頻頻,盜匪四起,兼之貪官汙吏刑罰難盡,不好聽的消息多了,聖上就懶得再看政事了。之後政事便托於閥閱世家之手,隻是聖上又恐懼我等閥閱樹大根深……”
“先前劉氏為聖上元後,尚在之時,因著結發之情,皇長子順理成章為太子殿下,其後劉後病甍,錢後得立,皇長子遂見棄。”衛新詠淡然道,“固然錢後私心己子,進讒陷害,然聖上之所以‘聽信讒言’,豈無覺得劉氏勢大,一人為世襲威遠侯,一人為太尉,皇長子亦親近外家,恐懼帝位不穩之故?畢竟有容城鄧氏依仗聖上之母鄧太後之勢,門楣光耀不讓閥閱十數年的前例。鄧氏不過區區世家,更何況東胡劉氏乃是海內六閥之一?”
衛煥手撫長須,神情平靜,但笑不語。
衛新詠便繼續說了下去:“本朝慣例,文臣以太師為首,武將以太傅為首【注】。皇長子廢位自盡後,東宮更立錢後所出之皇四子,興河錢氏乃是世家,縱然依仗錢後顯赫,料想也不過與鄧氏仿佛。然而,皇四子之正妃,乃是錦繡端木嫡女,太師端木醒之嫡長孫女!何況皇四子寵愛正妃,夫婦恩愛無比!”
“賢侄認為皇四子失位,是因為寵愛正妃?”衛煥笑了笑,道。
“皇四子失位,一則是成也錢後敗也錢後;二則是太師長年把持朝政,聖上有些不放心了。”衛新詠淡淡的道,“否則易儲大事,涉及國本。聖上豈會因後宮婦人言語、由錢後牽累其子?必然是密令錢後自盡,以保全皇四子!皇四子選妃時,正妃出於端木家,當時豈非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然而皇四子失位後,端木醒即刻上表自稱年老體衰,交出近半政事與聖上……聖上不是勉勵了一番,就勢分與諸臣決議?錦繡端木本宗子嗣興旺,然這幾年來,族中子弟,除了端木無憂因為禦前演武在帝都略得薄名外,竟無其餘子弟可稱傑出——豈是錦繡端木沒有比端木無憂更傑出的子弟?不過是忌憚聖上,不敢張揚佳美子弟的聲名,免得聖上再次猜忌端木氏罷了!”
說到這兒,衛新詠淡笑著道,“據說前不久,宋羽望的次子休棄了其妻端木氏,雖然此事對於錦繡端木而言甚為狼狽,但恐怕端木醒私下裏還鬆了口氣!”
“宋家、端木家門楣相齊,宋家竟不顧先前的情誼強行休了端木家的女兒。固然是那端木氏毫無婦德,然而也可見錦繡端木已非當初挾太師、太子妃之勢,煊煊赫赫,令其餘五閥也不敢輕慢的時候了。”衛煥摸著胡須,微笑著道,“端木醒當然要鬆口氣了。而江南宋氏本宗現下子嗣單薄,就算是宋羽望膝下,如今也不過二子一孫,顧皇後……當年的顧昭儀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選中了老夫那侄孫女兒。既得了宋氏之助,連帶同在江南的娘家洪州顧氏也受了益處,又不至於讓聖上不喜。”
衛新詠淡笑著道:“劉氏先失劉後、又失皇長子,如今內鬥得非常激烈,縱然如今又出了一位太子妃,然而據說太子並不很喜歡這位太子妃,東胡著姓,如今暫時應該不會招了聖上的眼。聖上怕是惟恐降罰劉氏,導致太尉與威遠侯齊心協力。顧皇後深體帝心,這才又選了一位姓劉的太子妃,助燃藜堂鬥得更厲害些;再看端木氏失了一位太子妃,又頻出教導子弟無方之事,似有江河日下之相,聖上大約也暫時對他們放了心了;青州蘇氏與江南宋氏在閥閱中一直韜光養晦,並不紮眼。剩下的,就是我鳳州衛氏,以及族侄女的夫家,西涼沈氏了。”
衛煥和藹的笑道:“朝雲縣雖然是小地方,然而賢侄好歹也是一縣之令,如今竟能特意親自跑這一趟,想必動身之前預備極多……老夫想著,賢侄怕是接到紀王殿下攜紀王妃回京伴駕的消息時,就盤算著到鳳州來走這一遭了罷?”
【注】作者官製概念很糨糊……反正是架空,作者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