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深宮重闕裏,朱棟畫梁外,幾樹紫薇正是燦爛有若蒸霞。
慈安宮配殿,窗紗才換成了霞影紗,就為與院中的花樹映襯,遠遠看去,有若是紫薇的浮豔染滿窗扉,更多幾分自然靈動。
臨窗的雕花大炕上,鋪著織就花鳥的細軟竹席,又像窗外景致延伸入室一般。
幾枝玉桂在美人觚裏,暗香隨那流入窗扉的暖風馥鬱沉浮。
雖寂然無聲,沿著隔扇站那一排的宮女皆垂眸候命,配殿裏倒也不顯肅然,反而有了幾分安寧靜好。
太皇太後這時盤膝在軟席上,正專心看閱著手裏的一本策論,雖是在燕居之處,發上卻仍帶著鳳冠,穿著交襟大袖錦禙,頗為正式的著裝。
不那麽輕便,難免會沉悶熱,可畢竟到了流火之時,屋子裏不便放置冰盆,就有宮女在旁輕輕打著蕉扇。
如姑姑卻在另一側跪坐,察閱乾明宮送來的批奏,自打太皇太後臨朝,這些由天子朱批用印的折子就需得慈安宮用寶之後,才能下發地方。
倘若遁舊無礙的常規政務,如姑姑自會用印,就無需太皇太後再看一回了。
這工作本是由她與衛昭一同完成,可衛昭這會兒去文淵閣請楚王來見,並不在場。
如姑姑微一抬眸,瞧見太皇太後神情甚是端肅,卻暗暗籲一口氣。
從前,娘娘對楚王殿下甚為顧忌,可眼看著聖上因被秦家挑唆步步緊逼,楚王卻依然不肯置王妃不顧妥協於所謂“大局”,娘娘每每提起,倒不免歎息,為王妃慶幸,說她確是嫁了一個頗有擔當的男子,漸漸地,對楚王殿下就減少了防備。
殿下小的時候,太皇太後本來就很是疼愛的呢。
可天家諸人,有的時候因為權勢利害四字,隻好把情份放於次位。
可這些日子,太皇太後詢問起軍製改革的仔細來,常與楚王長話,及到又呈上這本策奏,太皇太後昨晚就看到三更半夜不願釋手,今兒朝會後又再細讀,甚至再請殿下來慈安宮詳談,可見信重。
今後,應當不會再忌防楚王了吧,用人不疑四字,太皇太後遠比天子深諳。
如姑姑不由唇角舒展。
其實楚王夫婦並未對她進行收買利誘,甚至不曾主動打探慈安宮的事宜,但如姑姑就是不願完全袖手,時時處處都想著“照顧提攜”,當然,這也是基於對慈安宮沒有危害的前提之下。
有的時候,世上便有這樣的人和事,不為功利,隻為投契便願援助,虞渢那時年幼病弱時,也常受太皇太後關注,接來宮中小住,對如姑姑曆來尊重,旖景就更不說了,自幼便與如姑姑熟絡,這一對人結為夫妻,如姑姑實覺天作良緣,私心裏更不願見他們遭遇煩難。
再兼如姑姑並不覺得天子對太皇太後懷有孝順之情,暗中揣度當天子羽翼漸豐,勢必會違尊奪勢,這樣把一些關鍵透露給楚王夫妻,讓他們便宜行事,促成太皇太後庇護二人,反過來楚王府也會對太皇太後盡忠,輔佐監政,如姑姑更覺毫無壓力。
纖纖玉指間的印寶穩穩落在奏章上,如姑姑眼光一睨時,卻瞧見那片紫薇花遮出的蔭涼下,衛昭獨自歸來,不知為何,如姑姑便感覺到了衛昭竭力控製得沉穩的步伐依然透露出那麽一絲焦灼。
出了什麽事?
如姑姑一手尚捏著袖子,一腕懸握,便有怔愣。
不多久,錦簾一卷,衛昭便走了進來,眉目間越發顯然地露出焦灼不安。
“娘娘,阿昭才往文淵閣,便見蘇大學士滿麵焦急往外趕,一問,才知楚王殿下忽然暈厥,似有高熱之狀……已經傳了太醫院的諸位醫官診治,雖經過施針已讓殿下醒轉,可醫官們稱……殿下之症雖並非重疾,若換旁人並無大礙,可……殿下因曾身中劇毒,身體到底不如常人,這回病症又屬積慮成疾,為勞損過度,怕是,危重……”
女官雖有品秩,要比普通宮女來得尊貴,可論來仍屬皇室奴役,原本如姑姑與衛昭在皇族成員麵前要自稱為婢,可太皇太後念其二位皆為名門閨秀出身,並不讓她們卑稱,是以特許自稱其名而不用“奴婢”二字。
衛昭這一番話說來,別說如姑姑焦急,太皇太後也一把扶穩了案幾,微傾了身子:“昨日哀家見渢兒,尚且無異,怎麽突就到了這番地步!太醫院都是去的哪些醫官,總不會隻有江院使一人罷!”
江院使這三字說來,太皇太後眼底忽地掠過一抹戾色,牙根處似也有緊緊一咬。
但衛昭與如姑姑都被楚王這場重病昏厥引得心亂神慌,並沒留意太皇太後的異色。
“除了江院使,幾位院判、當值禦醫皆去了文淵閣。”衛昭又稟。
“江漢可也在場?”太皇太後追問。
江清穀她是信不過的,自打今上登基,這人便成了壽康宮的專屬醫官,頻繁來往,太皇太後得知也是冷哂置之,倒不擔心太後會做出“淫/亂宮闈”之事,她隻要有膽,隻要有此行為,不過一杯毒酒了事,而慈安宮用藥自然不經江清穀之手,太皇太後自有親信,並非江清穀這院使有權管製。
可江漢卻是虞渢所薦,雖是江清穀之子,可並不與父親同流合汙,對太後更是抵觸懷怨,太皇太後聽說虞渢重病,自然會想到江漢診治才算穩妥。
“江院判在場,而最終診斷正是他知會阿昭,原來,原來早在一載之前,殿下便隱隱覺得身體不適,可江院判及王府良醫正皆無良方改善,實因,當年劇毒太過陰猛,雖得解,殿下卻怕經不起突重之疾。”
太皇太後深吸口氣:“快詔江漢來見!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渢兒有任何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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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此不遠的壽康宮,太後也正聽江清穀稟報虞渢的病情,眉毛往深蹙起,唇角卻漸漸浮起笑意:“這麽說來,虞渢這回怕是藥石無醫?”
當得一聲“是”字,太後越發喜上眉梢。
秦家遭遇重創,皇後雖仍居中宮之位,也隻是苟延殘喘罷了,眼看著貴妃有望取而代之,太後實覺趁願,但隻不過,秦家雖呈吃了大虧,太皇太後竟然借此機會當眾宣布臨朝,光明正大地插手起政務來,讓太後怎能心甘?
她是天子生母,卻也從未想過幹涉君帝軍政大權,哪會樂見旁人染指?
可慈安宮卻有蘇、楚兩府在後支持,又有先帝手詔,更兼兵符!
太皇太後依然還是“手下留情”了,並未公示兵符不在君帝手中,否則隻怕文武百官越發會非議聖上繼位合法,更有那些“中立觀望”者,也隻會向慈安宮投誠。
而即使天子能“收回”兵符,有蘇、楚兩黨助勢慈安宮,接下來的事態也大為不利。
太後是想不到什麽良策解決天子燃眉之急,但無疑深恨蘇、楚,眼下楚王病重,顯王又隻有這麽一根獨苗,楚王大婚多年,卻仍沒有子嗣!隻要楚王一死,顯王一脈後繼無人,太後能不興災樂禍?
真是上蒼有眼,聖上才是天命所歸,總有一日會收歸大權,鏟除蘇、楚之勢,而將慈安宮架空。
想到這裏,太後冷笑出聲:“虞渢是親王,這回病重,聖上自然要表示關切,清穀你本為太醫院之首,奉旨前往診治是理所應當,切記,勢必要讓虞渢病重不治!”
江清穀重重蹙眉,起身一揖:“娘娘,下官身為醫者,與楚王殿下又是故舊,實不再願……”那時他雖迫不得已暗助天子,也僅是提供解藥在前力保天子中毒得解,這回太後竟要讓他直接參與進來,並且是針對楚王,江清穀實覺為難。
“清穀,先帝駕崩當日詔見你與聖上,已公然質問福王中毒一事,慈安宮想必也知道實情!你一家性命,唯有聖上難保,而眼下,楚王顯然不臣之心,他若不治,才對聖上有利。”太後步下上座,一把扶起江清穀:“並不是讓你加害楚王,你也說他病勢危重藥石無醫,隻要略有疏怠……哀家也是求個安心。”說完,手掌一滑,竟就指掌相握:“清穀,哀家不會忘記你的深情厚誼,若不是你,我母子二人安能得享尊榮,清穀,就算哀家再求你一回。”
淚眼相逼,又用以舊情,太後一矢中的,她眼見著江清穀點頭,才舒出一口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