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病重,在宮中昏厥,蘇醒後由慈安宮親自下令安護回府,著江漢暫留王府診治,勢必要保虞渢疾癒,未隔多久,天子又派遣已經提拔為乾明宮總管宦官的李公公來探視,賞賜了不少參茸藥材,又帶著江院使,也有授令“安保”楚王。
要說來,當初先帝崩前,便當麵質問天子是否毒害兄長真凶,天子自然咬牙不認,先帝卻擺出證據——福王遺筆,指稱當初五皇子的耳目確為天子安插,也是天子提醒在前,告之五皇子將對福王妃不利,天子既有防範,又為何會讓五皇子得逞,以致讓人投毒?
再有江清穀與太後原為舊識之事,先帝也察得水落石出!
當場怒斥天子與江清穀勾結在前,毒殺福王而嫁禍五皇子在後。
並且還有“活證”,那個自稱為福王安插的耳目因被先帝扣審,天子一時還沒有法子滅口,再是天子心腹,卻受不住重刑逼身,已經招供。
天子無言狡辯,隻好認罪。
但緊接下來,先帝卻沒有處治於他,雖痛心疾首,卻無奈淒愴:“朕深恨逆子殘害手足,惜至大限,而眼下諸子,唯有你尚能果決。”竟是示意要讓他繼位,不過也諸多警誡,諸如再不能殘殺手足,更不可重用外戚,當穩定科舉任官,以期將來軍製改革順利,尤其強調要削減諸多勳衛萬萬不能急躁,離不開蘇、楚兩府輔佐。
還未言及兵符所在筆詔何存,先帝竟闔目而逝。
天子事後才知太皇太後有監政之權,而他雖得龍璽,可竟連兵符也被先帝交予慈安宮保管。
而太皇太後是否得知福王遇害真相,天子並不篤定。
但任憑他掘地三尺,也找不出當日那個“活證”,天子自是不能安心,越發懷疑太皇太後掌握著能將他置於死地的罪證。
可也饒幸,應是先帝崩前有所示意,至少太皇太後承認他繼承江山。
那麽便不會輕易推翻,為已經死了的福王申冤“反誣嫁禍”於他。
此事關係重要,太皇太後也不可能訴諸旁人,楚王虞渢依然將江漢視為親信,竟利用他算計相府,以致揭露大皇子並非嫡出,使太皇太後細察小嫚出身,竟萌生廢後鏟除秦家之念。
這似乎也說明虞渢並不知江清穀是他的人,否則怎麽也會對江漢產生戒防,不至重用。
於是天子便覺這回江清穀大有行事之機。
事實上,天子並不知曉江清穀父子不和,更不知江漢對太後早有抵觸情緒,當然是因為江清穀有意隱瞞——因為入仕又意在暗助天子奪儲,行此險惡之事當然可能牽連子女,江清穀對此也懷愧疚,倘若告之太後江漢“違逆”之情,豈非將兒子置於死境?虎毒不食子,江清穀即使對太後不忘舊情甘願鋌而走險,可還不到不顧子女生死的顛狂地步。
是以他隻申明,兒子並不知他這個父親為天子心腹,更不知當年福王一案真相,不過因與楚王交好,才被利用,而江清穀與太後的“舊情”事為要密,雖然料得江漢也許會被利用,也不能昭示,引旁人生疑。
天子當時也認為虞渢若要“背叛”子若,即使不用江漢也有別的法子捅去太皇太後跟前,所以並不在意。
哪曾預料虞渢早知江清穀已不可信,即使因著聖命之故隻好容忍,當然不會聽信江清穀診斷而用他的藥方,江漢兄妹皆在,又有王府醫官,便是江清穀有意“懈怠”,其實也無關要緊,更不論會有在藥方上動手或者借故施針奪人性命的可能。
江清穀雖被王府“遵奉禮待”,實際上他的藥方卻被置之不用,而煎湯等事自有王府中人經手,江清穀並沒有落毒的機會,便是施針,顯王也是囑托江漢而不敢太過煩勞清穀,而當著眾醫官的麵,江清穀也不敢在藥方與施針上做得太過明顯。
可虞渢這一場病也是確實危重,即便江清穀什麽也不做,也難以挽回日益惡化。
幾日之間,虞渢高熱不減,以致服藥即嘔,已是不能下榻。
這消息被江清穀傳回宮中,聖上與太後越發喜悅,太後多是因為婦人狹隘心腸而興災樂禍,天子卻早在謀劃陰詭,楚王倘若病重不治,顯王勢必大受打擊,子嗣血脈都斷絕了,一時之間哪還有閑情顧及國政,顯王這一“悲痛欲絕”,大利天子之策,及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解決了慈安宮,不怕顯王不會屈服,畢竟要想香火得繼,隻能是在宗室過繼子嗣,人選勢必經得天家許可,沒了太皇太後,天子便能獨斷,大可將個草包愚頑過繼給顯王承爵,顯王若不想得這麽一位過繼之子,當然要對天子示忠。
這時,距離王妃前往西梁也才數日。
虞渢忽然病重,顯王便要立即遣人通知旖景,讓她速返,卻被兒子阻止:“父王,這時讓她歸來,也是於事無補,為了順利接返曉曉……”一陣猛烈地嗆咳,剛剛服下的湯藥就似翻江倒海一般折騰得虞渢惡心不已,但他卻竭力隱忍,不讓嘔出。
可有時,因為不支昏睡,意識全無,身體的反應便不由自主,還是難免嘔出藥湯。
高熱與眩暈不分日夜折磨著他,清醒之時越發減少。
是真的不甘,就這麽屈服於命運,可體內的病痛卻冷酷無情的提醒著他,大限將至。
江清穀的診斷並不可信,不過王府醫官與江漢也是日漸灰喪,虞渢堅持追問下,終於逼出了“無能為力”的結果。
隻怕是不能避免了,此生,或許再不能與愛人重逢,也終究是不能……他的女兒,無緣得見,就要永隔生死。
昏沉之間,似乎聽到了她的哭泣,眼淚落在他掌心,似乎緩和了身體的寒涼之感。
虞渢用力提醒自己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好容易才清晰了一盞燈火,榻畔跽坐的女子,卻不是她。
當然不是,她這時仍在途中,不可能得知他已病重,又怎麽會趕回?
視線雖不清明,但虞渢輕易就辨認出榻畔並非他的愛人。
“殿下,您醒了?”是江薇略微哽咽著詢問。
見虞渢掙紮著想要起身,已經熬得兩眼紅腫的夏柯與秋霜立即摻扶。
“醒了。”王爺微微闔目,重重喘息兩聲:“上藥吧。”
“殿下……”江薇不忍再見虞渢的形銷骨瘦,微微避開目光:“半個時辰前,您才服了藥,卻都嘔出……若這時再服,怕也隻是折騰……”
夏柯實在忍不住眼淚,整個身子都轉了過去,雙手掩緊了眼睛。
倘若王妃在此,眼見王爺竟這般孱弱,還不知……可醫官們都稱王爺危重,便連江漢兄妹都沒了法子,若王爺有個好歹,王妃連最後一麵都見不著,一想到此,便是她這個丫鬟都覺心如刀絞,倘若王妃歸來,王爺卻已不在,還不知怎麽悲痛欲絕。
屋子裏好一陣寂靜。
才聽虞渢虛弱卻仍低穩的問話:“那麽施針,可還有用?”
“殿下的身子,就怕經不住……”江薇眼看著夏柯抽搐著肩膀,也再忍不住哽咽得越加明顯。
“夏柯,準備筆墨,扶我去書房。”再是一句叮囑。
“殿下還當靜臥養病。”秋霜急勸。
“無妨,我這時,倒覺得身上輕鬆了些。”虞渢緩緩睜眼,將衾被上搭著的一件冷冬才著的皮氅披在身上。
高熱不退,他卻覺得身上發寒,雖仍是炙熱的天氣,卻捂了好幾層被子,汗卻發不出來,可這時要起身,當然更要注意受涼。
他知道這時不宜起身,但隻怕越來越病弱,最後,便連道別的話都留不下來。
唯有,趁這時候,尚且清醒,尚且有一二體力。
“夏柯,快去準備吧,我要與王妃留書。”
這一句話,便把秋霜的眼淚也說了出來,正替王爺扣係氅衣的手稍稍一窒,豆大的淚滴就打了下來。
留書,很有可能就是遺筆……
夏柯飛快地在麵頰上抹拭,好容易才忍住哽咽:“王爺要動筆,不需去書房,莫若婢子將筆墨備好,再搬來一張榻案,王爺就靠坐著書寫。”
說完也不待虞渢首肯,夏柯便轉身急步向外,當從廳堂出去時,被門檻卻絆了一個踉蹌,竭力也沒能站穩,摔撲下去。
外頭待命的小丫鬟吃了一驚,幾乎以為是有不好的事,嚇得不敢詢問,隻將夏柯扶了起來,兩眼含著淚,就這麽盯著夏柯手掌上的擦傷。
“我沒事。”夏柯連忙安慰:“王爺也沒事,不要慌亂,快掌打,我要去書房準備紙筆。”
“這個時候?”小丫鬟呆呆怔怔地問。
“就這時候。”夏柯頷首,眼淚卻決堤般地滑落下來。
怕是王爺也有預感了吧,難道這個關口,當真就邁不過去?這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