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年華正好時入宮,彈指一揮間已是十餘寒暑過去。
這時慈安宮外一角石亭裏,衛昭的容顏被那當季綻放的桃紅李白映襯得略微憔青,兩道秀若遠山的眉間似蘊愁緒萬千。這絕非是她已經年華不在,而是因為昨夜對太後一番勸慰後,自己竟也輾轉難眠一夜不曾闔眼。也非是因為當初的選擇後悔,恰恰相反,即使時至今日,衛昭總還是為當年的義無反顧慶幸。
那時的她並沒思及太多,隻是不願聽憑家族安排,嫁予那所謂清貴門第,以致一生光陰消耗於毫無驚喜又索然無味。她反感那些自視清高的士子,堂堂男兒,既然飽讀聖賢書自認為才高八鬥,卻不思學以致用報效君國,隻醉心於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僅就如此也還罷了,卻大肆標榜為超凡脫俗,實則是坐井觀天。
衛昭卻也沒有先見之明,預料到會得太皇太後重用,在有生之年,竟得幸閱參軍國政務,越發襯托出重前閨中的淺薄無知寡聞短見。
太皇太後薨逝,令她繼續輔佐太後,衛昭日常工作依然還是規整省讀每日奏章,一般朝常事務幾個參政親王故然已作批複,隻需循例加印下發各部核辦,也有那涉及重要之務必須交太後複審,若有疑問,奉令詔見內閣及參政親王谘詢共商。
日複一日,看似枯躁繁重,衛昭卻甘之如飴。
昨夜的輾轉反側,不是為了自己的選擇或者將來煩擾。
其實就算一年前,衛昭也耳聞過聖上身邊有那肖小屢進讒言之事,當時的她並未放在心上,可事到如今,她卻認為太後的憂慮並非杞人憂天。
盡管那時還在閨中,衛昭有父親放縱,也熟讀史書,深知當君帝幼弱,但凡有宗親抑或重臣顧命輔政,絕大多數都會引發黨爭奪權事件,或那君帝淪為終生傀儡,或那權臣一敗塗地,也發生過江山易主甚至改姓的事件。
可衛昭從來不以為這類事件會發生在本朝。
因為輔政王絕非擅權弄政利欲熏心者,否則也不會力請太皇太後允準使康王、遼王等一同參政,分擔重權;更不會當君上才滿八歲時,就主動將軍國大政詳細闡述,並鼓勵幼主參與議政,並不利用君上年幼而識淺的借口名正言順地跋扈專權。
對於太皇太後依賴的嚴、陳二家,輔政王也堅持重用,即使太皇太後薨逝之後,也不曾稍微打壓疏遠,因為兩家為大隆忠臣,對聖上決無二心,嚴大學士一直擔任帝師,聖上對其的信重與衛國公府無二。
而關於聖上的學習之務,輔政王更是從來不曾鬆懈,各位教授皆為當代飽學大儒,諸如種種,無不顯示輔政王絕無私心,期望著聖上早日親政,成賢明之君。
當然,肖小貪婪之輩是無論何時何境都不能完全杜絕的。
可衛昭曾經覺得無關要緊。
是因聖上對輔政王也從來信重,呼之皆以“叔父”尊稱,君臣之間原本毫無芥蒂。
衛昭直到如今還記得聖上大約十三歲時,有回大發雷霆,聲稱要將教授之一荀川貶斥問罪,原因就是荀教授不滿連年征戰,認為大隆該有大國之範,當以“德教”為重,不動幹戈,而以德服人,北原既已連連落敗大不如前,大隆不應斬盡殺絕,失了大國氣度,故而,荀教授對輔政王頗有微辭,認為王爺堅持興戰是勞民傷財之舉,更不符聖賢德教。
反而使少年氣盛的聖上大為惱火。
當時輔政王就勸導聖上,稱但凡國政軍務,朝臣若有不同見解理應闡述,君王更應在決斷之前廣訥諫言聽取不同見解,才能避免失於武斷,當然,倘若朝廷已有決斷頒詔推令,天下臣民都當遵循,不過隻要沒有實際亂令之舉,僅是上諫而提異議則不應問罪,荀教授為朝官,擔有上諫之責,聖上不能因為他屢行職責而施貶斥,更不能因為荀教授持有與輔政王不同政見便生厭惡之心,虞渢反讚荀川不畏權貴坦誠己見,不失忠正之風,更盡帝師之責。
而事實上荀川也確是如此,盡管他對興兵一事抱著異議,卻沒有產生偏執私恨,當不少勳貴反對稅製改革時,他倒認為新法大益民生,尤其當部份肖小因為一己私欲意圖拉攏荀川共進讒言,彈劾輔政王居心不軌把權不放意欲欺君罔上之時,荀川義正言辭痛斥肖小有意陷構,苦口婆心勸導聖上切莫輕信奸侫不實之言。
當時,聖上還對輔政王的心胸與眼光敬佩不已,而反省自身。
可是隨著聖上年齡愈長,尤其近一年間,卻與那些肖小之徒逐漸親近,莫說對輔政王似有疏遠之意,便是對一貫友愛的長樂公主也不苟言笑起來,與楚王府的三個郎君更是從情同手足演變為了冷若冰霜。
世人不少以為聖上大婚一事拖延至今是輔政王不願交權之故,衛昭卻心知肚明,大婚一事不但太後關注焦急,輔政王也屢有上諫,認為聖上足以親政。
卻是聖上自己推辭拖延,仿佛有心造成世人錯覺,更引那些肖小對輔政王誹謗汙篾。
衛昭實在為輔政王的處境擔憂,好多回有意提醒,想趁嫂嫂入宮時相告,可每回都被王妃阻撓,暗示她不可妄言,她是女官,理應忠於太後與君上。
輔政王絕無擅權之心,怕就怕聖上多疑,有忌憚之意。
眼下,那些人已經摁捺不住試探之意,竟挑康王開刀,暗中彈劾康王私下報怨明宗帝奪他儲位,實具不臣之心,言之鑿鑿,挑唆聖上下徹察之令,而聖上似乎也聽進了讒言,竟與太後商議。
還有魏氏桂貞最近也十分活躍,利用欣安公主頻繁求見太後,意圖顯然。
而魏氏之父正是與那些肖小結黨,甚至有如黨首。
衛昭自知身份有微妙之處,必須警慎言行,她隻希望太後深明大義,堅決抵/製肖小之輩的挑唆生非,勸服聖上打消對輔政王的忌憚猜疑,使一場禍患免於無形。
正值春花浪漫、明媚晴和之季,這繁華宮厥景致正好,心事忡忡的衛昭卻毫無閑情逸趣,獨自在這角亭裏默坐呆怔。
直到宮人領來一身著青袍銀束的朝官,才徹底打斷了衛昭的沉思。
她微微福禮,男了立即長揖答還,一說話,音韻緩長:“在下薛直濟,奉太後令,與尚儀相商芳林宴事宜。”
衛昭目光一顧,恰恰卻與這男子一雙清明的眼睛遇個正著,她心跳雖然一重,神情卻維持得平靜,莞爾一笑:“薛主事請移步,隨我前往書齋。”
原來這薛直濟正是以一篇策論引發轟轟烈烈稅製改革,曾被秋霜的堂嫂“覷覦”的薛三郎,眼下已經坐穩了戶部主事的官職。
戶部主事負責籌辦芳林宴?這事當然有些蹊蹺。
從前年年芳林宴,一般皆由太後或者皇後主持籌辦,最多從青年才俊抑或皇子宗親中挑出一些負責評審,眼下後宮唯太後一人,又因帝未親政而不得不專注於佐政,就算難以分心籌辦芳林宴,也大可委托給王妃等人,就算要煩動朝官,最多也是委托給禮部官員,怎麽也不是戶部的職責。
隻不過嘛,太後是有意要撮合薛主事與衛昭二人,才請了直濟擔任評審,與衛昭議定今年考題。
衛昭早已過了二十,她本人雖沒考慮過婚姻,奈何她的母親實在憂心難耐,忍不住求見太後表達了懇請賜婚一事,太後本也不打算讓衛昭終老宮廷,早在多年前,就提過姻緣之事。
衛昭本人卻並不熱衷,此事就拖延下來。
及到眼下,君帝也快親政,到那時,太後是萬萬再不會插手朝政,衛昭這位尚儀的職責當然不似如今,倘若就此因為瑣碎宮務困於深宮,其實也並非衛昭所願。
可是她卻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期望什麽了。
誠然,眼下這位薛郎實當青年才俊之稱,遠勝那些自負清高的士子,衛昭對他是心存敬重也是十分賞識的。
她也領會了太後的美意,想借著這回芳林宴的機會,讓她與薛郎增進了解。
可她心裏始終有些不甘。
因為一旦嫁為人婦,即使夫君德才兼備前途光明,她也隻能困居後宅,為家事祿祿,與那許多婦人無別。
如果沒有這十載特殊經曆,涉及政務開拓眼界,衛昭也許會滿意這樣的結果,因為她終於還是擺脫了嫁給祿祿無為之輩,至少不會對著個眼高過頂卻一無是處的男子,還要被教條禮儀約束得動彈不得。
可是眼下,她不能不遺憾的。
竟管眼前男子氣宇軒昂、品貌不凡,可想到婚後沉悶的生活,衛昭依然會有鬱懷之感。
但就算堅持留在宮裏,待聖上親政,她這個女官其實也隻是為瑣事祿祿,那也是另一種沉悶。
衛昭自己都覺得人心不足了。
其實偶爾,她也會想起另外的人,一個深藏在心裏,從未對人提及的人。
那個人曾經兩眼陰鬱,語氣沉痛地對她述說起,關於歸化邊郡的原野茫茫,與兄弟手足馳騁縱情的不羈灑脫,歸化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那裏的民眾純樸卻不失彪悍,那裏不如京都繁華,卻也是雄壯的,更加粗曠的一種風情。
他的父親通達英明,母親溫柔賢惠,他的舅舅包眺多麽英勇不凡,當年他隨同舅舅抵禦北原蠻夷攻城搶掠,大挫敵軍,是如何豪情風發。
可是,朝中奸黨通敵,以致舅舅中毒身亡,歸化失守,一夜之間淪為人間地獄。
當年他是隨母親回京看望外祖,逃過一劫。
他的父親,他的兄長,所有人都死在北原鐵騎之下。
他說每當想起往事,心底就像破了個大洞,就像歸化的北風呼嘯著往裏灌,讓他呼吸艱難。
他說他的母親聽說父親與舅舅以及兄長子侄無一生還後,懸梁自盡。
他說這些時,通紅著眼眶卻又幹澀著眼眶。
但他的語氣是那樣平靜。
那時的他因得太皇太後恩恤,破格擢入宮廷禁衛,這是不少大族子弟都無法企及的榮耀,但他並不愉悅,他黝黑的皮膚被盛夏的炙陽籠罩,衛昭卻從他的臉上看見了一種類似於絕望的蒼白。
“會有那一天,相信我,你會回到歸化,會代替枉死的英魂再征北原。”她好像是這樣說了。
然後看到他的笑容,很艱難很淺淡卻很堅毅。
席誌,眼下你是否又重新找回了豪情風發,曾經的傷痛與遺憾,是否在衝鋒陷陣斬殺敵軍的過程中得到彌補?
衛昭至今記得那個少年臨行時的話:“多想有朝一日,也帶你去看看歸化,那樣一座城池,你一定會喜歡。”
她也很希望去看看他描述的邊郡。
不,現在已經不能稱之為邊郡了。
因為歸化之外,茫茫原野,陰山以北更遠處的險隘城池,已經歸屬大隆統治。
可那少年,什麽時候才是你的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