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頌剛返京都不久,就遞帖拜訪輔政王府,一為謝王爺當年舉薦之恩,二來也是多謝王妃以及公主殿下對胞妹多年維護/照顧之情,輔政王原本也沒放在心上,就算得知這小子送了曉曉一隻尤其罕見的玉爪上品海東青,引得曉曉歡喜不禁之後,也隻是淡然一笑。
家裏大郎兄弟三個也對杜頌的疆場經曆好奇不已,時常邀來閑談,以致杜頌成為王府常客,曉曉自幼就沒受到多少禮規苛束,每聽說杜頌登門,也常有湊興之時,漸漸就把勇毅候經常掛在嘴上,這才多少讓輔政王起了戒心。
女兒已經及笄,論理到了談婚論嫁之時,可王爺毫無自覺,就算王妃偶爾提起,他也果斷阻撓。
就這麽一個寶貝閨女,哪舍得讓她早嫁,輔政王堅持要待曉曉十八之後才考慮擇婿一事。
旖景哭笑不得,“殘忍”地提醒在此事件上固執己見的輔政王:“女大不中留”。
王爺罕見地在愛妻麵前黑了臉,模範夫妻竟為此事鬧了幾回“不歡而散”。
關於曉曉的婚事,王妃其實已經糾結了好些年,她心目當中的首選固然是長兄蘇荇的長子,知根知底,才德無可挑剔,又與曉曉有青梅竹馬之誼,卻也明白其實再與衛國公府聯姻勢必微妙,卻還懷著極大饒幸,聖上應該不會因為蘇、楚再度聯姻而生芥蒂,哪知曉曉與王爺父女兩個竟然都不怎麽樂意。
當爹的:“大郎即使不錯,可性子卻略顯刻板,不夠灑脫倜儻。”
當女兒的:“表哥還盜吃過我的鸚哥兒,即使罪魁是二弟,他也是凶手。”
孩提時候的糗事公主殿下尚且耿耿於懷。
當爹的倒更顯理智一些:“大郎是長房嫡孫,將來是要襲爵之人,曉曉若嫁去,豈非要成宗婦,她雖有這能力,我卻實不願咱們女兒為後宅家務勞碌羈絆,再者,大郎有承嗣之責,王妃難道忍心讓曉曉多受生育之苦?要不然,難道王妃樂意看著女兒將來替那小子教管庶子庶女,還要與姬妾勾心鬥角?”
王妃也隻好打消了這心思。
輔政王擇婿的首要條件便是決不能容忍女婿將來妻妾成群,這對別家實不算苛刻條件,誰讓長樂公主金尊玉貴呢,卻偏偏隻有衛國公府,兩家本是姻親,而家族承嗣長孫又擔有不小責任,衛國公府的子嗣情況還遠遠夠不上枝繁葉茂,楚王府堅持不允女婿納妾,那麽曉曉勢必就要忙於“開枝散葉”,這年頭,女人生產好比鬼門關前轉一個圈兒,輔政王至今還為王妃當年生那三個兒子的險情後怕,想到曉曉將來三兩年就要經此大劫一張臉就黑得滲人。
至於王妃看好的其餘青年才俊,輔政王更是輕易就能挑出一籮筐的不足,不是嫌棄人家騎射不精,就是不滿意略輸文采,有那才華橫溢者又被判定為風流多情,總之就沒一個十全十美的,輔政王連考較的機會都不給。
當然,關於那個什麽一心想吃天鵝肉的“張三癩”,楚王府從上到下都鄙夷十分,當知這人竟敢在聖上麵前將曉曉作為“贏利”,一貫穩重的大郎虞珺都恣意了一把,專程趕去熱河當麵挑戰,把人打了個落花流水鼻青臉腫,至於魏大郎,人都已經癱了,楚王府也懶怠再落井下石,不過才隔不久,魏大人就鬧出個笑話,好好在怡紅街喝花酒享樂,被人脫得精光從妓坊裏丟了出來,當時魏某人喝得酊酩大醉,光著身子四仰八叉地在怡紅街上躺著鼾聲如雷,小廝長隨一個不見,不知被綁去了何處,以致萬眾圍觀,後來還是魏太太得了訊兒,氣急敗壞著人把他抬了回府,鬧得京都轟動,魏大人大半月不敢出門兒——這是琨二少的手筆,他甚至沒有親自出麵,隻通過往常奉承討好的紈絝們挑撥了一下,就讓魏大人“紅顏知己”的另一姘頭出了名色膽包天的湘南伯醋意大發,狠狠教訓了膽敢挖他牆角的情敵。
貴族之間爭風吃醋的事兒本不鮮見,沒誰上綱上線,隻魏大人鬧得這麽丟臉,可得那些個閑漢紈絝茶餘飯後嘲弄一陣兒。
言歸正題,還是說回輔政王的忽然嚴肅,實因杜頌為了給曉曉出上一口惡氣竟不惜當著禦前重傷魏大,論來也是大快人心的事兒,不過讓當爹的深深感受到了威脅,果然,曉曉竟為那小子特意尋來撒嬌,旁敲側擊要打聽輔政王擇婿的準確標準,分明芳心已動,有“理通外敵”的趨勢,全不似當初毫不猶豫地站在輔政王一邊兒,對王妃提議的青年才俊諸多挑剔,王爺自覺在寶貝女兒心頭地位受到嚴重挑釁,怎不醋意大發心神不寧。
然而知女莫若母,旖景當然也洞悉了曉曉的心思,當娘的很有些如釋重負的慶幸。
於是王妃對王爺的不情不願視若罔顧,但有閑睱就為杜頌“添光加彩”:“杜大郎的人品可沒啥挑剔的,否則王爺當初也不會薦其入先鋒軍,委以軍國大任,至於他的那身惡名兒,眼下也隻有那些個俗人頑愚之輩才會念念不忘,王爺明智豁達,哪能不知杜大郎是無辜受謗。”
王爺冷哼,卻也沒法反駁。
“再說果敢勇智,也是有目共睹,父母不慈,杜頌卻沒因此心懷憤恨自暴自棄,甚至不曾為了爵位還以陰私,當年他小小年紀,便自請從軍,也是用性命生死博個揚眉吐氣,用實際行動證明傳言不實,這說來容易,卻不是普通人敢於實際。”
王爺自顧飲茶,神情仍然沉肅。
“雖說得封勇毅候是因設計挑間,可倘若杜頌不經戰場拚殺,席誌又怎會信任采納他的計策,短短幾年就能獲得上/將重用,可不是因為王爺背後提攜,確是杜頌自己本事。”
這就更沒道理反駁了。
王妃莞爾一笑,替王爺一口飲幹的茶盞再次斟滿:“這些也還罷了,關鍵是我冷眼看來,難得的是他對曉曉這份心意,眼下旁人看來,聖上對魏氏一黨重用信任,那魏大郎與張三郎時常受詔入宮,親近足見,兩人對曉曉口出不敬,杜頌就敢以生死為賭,顯然置將來榮華不顧,他可是出生入死才得來的爵位,若非不是出自真心,又怎會這般衝動行事。”
這回北原國滅,杜頌的功勞顯而易見,事實證明他的確智勇多謀,聖上“顯明”對輔政王多有忌憚,但凡杜頌有那權衡利弊之心,行事也不會這般絕決,可看看他又是罰跪又是被驅,依然大方磊落,甚至不曾來王府邀功,就這一事,讓王妃對勇毅候好感倍增。
眼下風波暗湧,那些見風使舵之人無不默默觀望,小心謹慎疏遠楚王府,要說輔政王顯赫多年這回是處於艱險之境也是顯然情勢,榮華富貴時那些阿諛逢迎者王妃理當不以為然,唯甘願患難與共才應珍惜。
關於以上種種,輔政王其實也心知肚明,並非他瞧不上杜頌,實在是將曉曉視若掌珠,認為天下男兒都配不上自家寶貝罷了。
於是挑刺:“王妃別忘了杜頌也是家中長子,上頭又有一雙不慈的父母。”
王妃扶額:“怎麽,王爺還怕曉曉會受屈,以她的脾性,難不成會任由公婆欺壓不成?再說勇毅候的手段本事,還護不住妻兒?”
“我看他頗有些愚孝,魏氏就不說了,臨淄候到底是他父親。”王爺這回顯然理屈詞窮了。
旖景哭笑不得,臨淄候就是有目共睹的窩囊無能欺弱懼強,她家女兒是一國公主,親王之女,外家親朋無不顯赫,就算給臨淄候夫婦一百個膽兒,也不敢端起公婆的架子做威做福,更別說杜頌也壓根不是愚孝之徒,隻不過懶怠與魏氏一個婦人計較罷了,更沒將空頭爵位放在眼裏,好男兒,理當發奮自強,若是隻想著承蒙家族恩蔭而淪於陰謀詭術,王妃又哪願意讓寶貝女兒下嫁。
“此事議定過早,我還得仔細考較,杜頌到底是嫡長子,如今也有爵位,他若不願隻有一妻,或是存著那枝葉繁茂的想法,就算他再有勇智,我也不願讓曉曉受屈。”
好吧,王爺總算是願意考較了,旖景倒也不願緊逼。
而不管天子意下如何,在熱河怎麽留連消沉,出兵西廷之事還是在參政親王以及內閣決議之下,獲太後許可而正式頒令,席誌再度為領將出征,杜頌也做為副將隨同,西梁王親率十十萬大軍對西廷發動總攻,有席誌先鋒軍助勢,兩國聯軍一舉攻破西廷。
自十國分據以來,迅速強盛曾經嚴重威脅華夏權域的北原蠻族徹底淪滅,其諸多部盟降服,少部份流亡莾原,再難成勢。
而連續十餘年的戰火總算徹底平息,普天同慶萬眾稱賀之際,皇室當然要大宴臣公,賀此征戰大捷。
席誌這位新晉靖北公推托留於京都任禁軍一部統領之職,自請再赴歸化,領駐防及新域治理事,勇毅候杜頌卻欣然奉令,就此成為衛國公下屬京衛同知。
這看似理所當然的兩個任命,卻讓魏氏一黨咬牙切齒,一眾肖小篤信席、杜二人為輔政王死忠,於是擬定陰謀,打算借這兩者開刀,劍指輔政王,力圖挑唆天子痛下決心鏟除忌憚,當君權穩固,他們便能權傾一世。
國慶宴典,就是陰謀策動之時。
再說衛昭,也正自心事忡忡,一方麵她也感覺到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暗流洶湧似有難以摁捺之勢,說不定轉眼就要惡浪滔天,另一方麵,不僅太後屢屢追問她的姻緣,竭力撮合她與薛三郎的好事,便是母親衛夫人,這段時間常常淌眼抹淚的勸說:“你這孩子,真是讓我操碎了心,過去之事我也懶怠再提,隻如今,可不能再任性,難道真要終老宮廷?薛三郎雖並非太好,總歸不及舊族著姓清貴,好在還算詩書門第,你到這年齡,也不能再挑揀……”
諸如這類的話,衛昭實在煩不勝煩,越是事到臨頭當有決斷,卻越覺不甘不願。
聽說席誌將往歸化,凡駐防以及所轄城池法令安民等政由其主持負責,衛昭是真想隨同前往,也好親眼目睹諫策上的那些律令稅政在新域怎麽推廣施行,若此生有那機會參與民政之務經曆百廢待興,也算再無遺憾,豈不比困於後宅隻知奉上教子有趣。
她更加期待的是,歸化那片廣袤之境,那個願意滿足她的“野心”,而不是將她困於後宅的人。
可當年鬱懷不解的少年已經不是宮廷禁衛,做為外臣,她與他再難好比那時一般促膝長談。
也許,他已經忘記臨別之辭,而她,又該怎麽開口。
萬一他已心有所屬,到時她又如何自處?
當年他也隻是表達期望之意,並非承諾呀。
懷著這樣的心情,衛尚儀在宮宴上難免心神不寧。
她卻不知,才剛建功晉封赫然成為新貴的靖北公,在觥籌交錯之際,也有些心不在焉。
一別經年,不知那難得的紅顏知己,與眾不同的女子是否仍舊記得他,那些鼓勵之辭言猶在耳,她可知道,若非當年那一番話,也許他會沉淪於悲憤當中,而再不思征戰建功。
不知那個睿智豁朗的女子,是否願棄這錦繡繁華的京城,隨他前往那風沙連天廣袤無垠的疆域,再複昔日盛域堅防。
席誌忽然覺得美酒入喉,那滋味居然寡淡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