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指揮所剛剛開衙,商成就找來戶科的蔣書辦。他把自己的想法和關憲的辦法都告訴了老蔣,並且希望老蔣能把戶科裏的事務重新安排一下,以便關憲能專專心心地辦好差事。他對老蔣說,他理解戶科當下的難處,年終時節,戶科大概是衙門裏最忙碌的部門,賦稅徭役各種數據的核對清眷、薪俸賞錢的明細發放、庫存物資的清點關封,都是戶科的事情;可關憲要辦的也是大事情一一畢竟牽扯到四百多號官兵哩,而且上寨那邊的事情又拖不得,偏偏離年假又隻有兩三天了……
他原本以為蔣書辦會和自己扯幾句皮,會指著繁雜的公務和自己抱怨幾句,說不定還會不動聲色地給自己使點絆子一一幾天前他為上寨的給養輸送被延誤而大動肝火時,這個蔣書辦就是被他罵得最難堪的人之一。誰知道他剛剛說罷,老蔣馬上就點頭說好。老蔣表示,連他自己在內,戶科上下所有人都會全力配合關憲辦好差事。老蔣還說,不僅戶科如此,其他吏禮兵刑工五科也不會拖關憲的後腿,他們都會盡力幫著把事情辦好辦妥當。
這一下輪到商成吃驚了。要不是他看著蔣書辦說話時一臉的誠懇和真摯,他簡直會以為指揮所六科預備和自己打擂台了。
這才幾天呀!指揮所六科就集體都轉了性?
老蔣還提出了一個建議。他說,既然要送年貨,既然要讓上寨的官兵過一個歡歡喜喜的紅火年,幹脆就按著人頭給上寨的兵士發一部分年賞,順便送幾令紅紙上去,這樣兵們也能拿錢封個紅包相互拜個年,圖個吉慶火紅。
毫無疑問,這是個好主意。商成馬上就同意了這個建議,並且讓蔣書辦和關憲一起商量斟酌出一個具體的賞錢發放辦法。
這一回蔣書辦做事情再不象前兩回那樣拖泥帶水,他說幹就幹,辰正三刻不到就在寨子裏貼出時價收購牛羊木炭羊皮子的告示。牛是大牲口,是莊戶們耕田種地的好幫手,除非老弱到不能使或者家中有大事急等著用錢,等閑不會有人願意賣出來,在中寨這種小地方更是不容易收上來。可羊不一樣;和絕大多數稍微富足點的村寨一樣,中寨裏的莊戶們幾乎家家戶戶都養了羊,別說指揮所隻收二三十口羊,就是再多一倍的數量,收齊也不會有什麽難度。所以老蔣也沒找商成請示就擅自更改了辦法一一不收牛,就收羊,豬也行,不管羊還是豬,反正都是時價。告示一張貼出來,寨子裏正在為豬羊賣不出去而焦愁的莊戶立刻蜂擁而至。過晌以後,當四周的村寨得到的莊戶趕著豬羊來賣幾個趁手活錢卻被告知已經收訖時,都氣得吐了唾沫罵娘。
到傍晚時,木炭的事情也有了眉目,寨子北邊靠官道的一處炭場裏有上萬斤現成的木炭,隻要能一次性全部收購,炭場主人情願以市價的七成把木炭全賣給邊軍。雖然木炭的數量大,但是用錢卻不多,關憲和趕來的炭場主人商談了一番,就做主買下了所有的木炭。他認為,上寨過冬需要木炭,中寨的邊軍燒炕取暖也同樣需要木炭,既然花同樣多的錢能買到更多的東西,為什麽不占這點“便宜”呢?
豬羊皮子都收上來了,木炭也有了著落,蔣關兩人馬上就開始組織馱隊。本來年關裏最難辦的就是人手,往年年節裏出工的腳力馱夫,不是賤籍邊戶,就是長官看不順眼的邊兵刺頭,偏偏這一回商成又有命令,不許象往年那樣隨意指派邊戶,也不許隨意抽調邊兵,隻能優酬雇傭,莊戶邊戶一視同仁。邊兵軍士和衙門書吏也可以參加馱隊,但是不發工錢,出差期間薪餉津貼都翻兩番,事後補假期。有了這樣的指示,哪裏還用發愁招不齊人手?蔣書辦也算是開了回眼界一一他在指揮衙門幹了二十多年,還是頭一回看見邊戶們擁擠在公事房門口,一麵朝屋子裏擠一麵高聲大喊:“我是邊戶,這是我們份內的差事!我是邊戶!……”
對於蔣書辦和關憲這兩樁“先斬後奏”的處置辦法,事後商成都給予了讚賞和鼓勵。在臘月二十九那一晚的指揮所團年飯上,他還特意提到這兩件事,當著大家的麵把老蔣和小關誇獎一番,號召大家都向他倆“學習”,要在“工作中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
很顯然,當時在座的胥吏書辦們對指揮大人的這些話都是茫茫然似懂非懂。不過書辦裏也有消息靈通人士,知道指揮大人以前曾經當過幾年和尚,這些令人費解的言辭肯定是某部佛經裏的佛家偈語;至於其中的深奧涵義一一隻能意會,不能言傳,各人回去細心揣摩……
年三十上午送走蔣書辦帶領的馱隊,商成又馬不停蹄地帶著禮物慰問寨子裏的幾個因傷退役的老邊兵。這些老邊兵都是外鄉人,在家鄉犯過錯,從邊軍裏退下去也沒臉麵回去,就滯留在寨子裏,靠著揀個破爛幫個零工還有老弟兄隔三岔五的周濟苟延殘喘。商成看這些老兵的日子過得實在太艱難了,炕是涼的灶是冷的,連柴禾都是可憐巴巴的一小堆濕木棍,有些人甚至連床象樣的棉絮都沒有,一領老羊皮躺下去就是鋪蓋起來就是衣服。他難過得都不忍心在那間四麵漏風的破屋裏站。他二話沒說,就讓人馬上給這些老兵張羅一處能住人的地方,並且代表中寨邊軍全體官兵,邀請他們參加當晚的聚餐。他還對他們說,他會盡快找人解決老兵們的實際問題,總要找個妥善法子讓他們在西馬直生活下去;要是他們想家了,他也可以給他們開文書出官憑,還給他們發盤纏,總要使他們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回自己的家鄉去……
不知道是這些穿著新襖子的老兵在場的緣故,還是包坎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吼出來的軍歌調動了大家的情緒,或者是滿桌子的豬肉羊肉晃得人眼花繚亂,也可能是幾十壇酒點燃了現場的氣氛,總之那一晚的聚餐熱鬧無比,邊兵就象瘋了一樣又唱又鬧。
商成有眼疾,自己也知道一些應該忌諱的飲食,所以平日裏基本上不怎麽沾酒,薑蒜也吃得少,所以聚餐的時候隻吃些醬菜幹菜,就著豬肉湯啃幾塊餅子,然後就坐著看兵士們鬧騰。開始時他還把持得住,別人來敬酒,他端著酒碗抿一口,是那麽個意思就行了。他勳階高,又是主官,別人也不會和他計較。可漸漸地大家都有了酒,他再想“意思意思”就不成了。先是幾個營哨軍官嚷嚷著敬酒不能“意思”,接著幾個隊長什長也來要和他喝一碗,然後是十來個和他走過渠州又打過廣平驛的邊兵,隨著就是度家店剿匪的一群兵士,最後連幾個老兵也要和他這個“頂好的大人”喝一碗……
喝到最後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大年初一,絕大多數兵士都還在宿醉賴床的時候,他就已經爬起來。洗個熱水澡,換上一身幹淨衣裳,就著頭一晚的殘湯剩菜啃幾個半冷不熱的硬餅子,帶著包坎就騎馬出了寨子一路向南。兩個多時辰趕到下寨,在金喜家隨便刨幾口吃食,一路的疲憊都還沒散去,就開始在下寨裏忙碌。前麵因為剿匪沒趕上拜壽的那個老壽星家,這一回要鄭重拜訪,金喜扣門包坎隨伺,四色禮四個兵士一人捧一盤,都是拔胸疊腹身體挺得筆一般直,商成自己全套七品官服官飾雙手執了紅彤彤的大紅年貼朝老人門前一站,轉眼間半條街又都堵門了看稀罕的人,紅火的熱鬧景象比老人過壽那天也不差幾分。老人的兒子兒媳先被嚇暈接著又樂暈,一個個張大了嘴出來進去多少趟,直到商成帶著人離開,楞是沒想起來要給指揮大人上茶湯,直到商成他們一行都進了軍營,老人的大兒子才攥著幾個裹著錢的紅喜包攆過來,不由分說就朝幾個人的手裏塞。還禮心切再加上激動過頭,他竟然忘記這裏是軍營重地,而且也忘記了發喜包的順序一一金喜包坎一路發過去,最後才發給商成這個穿著青色官服的大官……
當晚下寨邊軍又是聚餐。熱熱鬧鬧一頓飯吃下來,商成又是大醉酩酊,直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才醒。
他謝絕了金喜兩口子的挽留,胡亂收拾一番就又騎上馬回了中寨。
晌後回到中寨,還沒落座,各路給他拜年的人就絡繹不絕。來的人有軍官有士兵,有書辦有文書,有莊戶也有近處的士紳,常常是一撥人還沒走另外一撥人已經趕到,堂屋裏的幾把椅子就沒個空的時候,靠牆擺了兩圈條凳還是坐不下,實在沒落腳的地方,有的人幹脆就站在房簷下等。來的人沒一個空手,箱籠錢帛在院子裏擺成了溜,僅僅是稟貼禮單,包坎就收了好幾疊。
無論是送錢帛還是送雞蛋,不管禮輕禮重,商成都先收下。沒辦法,人實在太多,他也不能每個都交代別人把東西帶回去。隻是在天黑客人都離開之後,他才交代包坎,把所有的禮物都悄悄退回去。他還特意叮囑包坎,退回禮物時說話一定要婉轉,不能讓人家錯會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