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慘白的日頭慢慢爬到頭頂的時候,孫仲山巡視完屹縣城的三座城門,回到了軍營。
他已經回來三天了,但是還沒回霍家堡看過妻子;妻子的義父霍六那裏,他也沒有去登門拜望過,隻是在霍家門口和霍六說過幾句話。他實在太忙了,縣城裏防務布置,和北邊趙集南邊大營的交通聯絡,還要編練鄉勇壯丁,還要操心隊伍的糧秣給養,每天都要忙到深夜,壓根抽不出時間來顧及別的事情。
勤務兵看他的臉色很難看,腳步也有些疲遝,就立刻給他打來了熱水。等他在營房外洗罷手臉進到屋裏,桌案上已經擺好了他的晌午飯。一碗粗糙的黃米飯,一碗碎豆腐鹽菜湯,還有一碟醬菜,就是他的午飯。除了湯裏的豆腐塊看上去要多一些也大一些,湯麵上還漂著幾點油花之外,這和普通士兵的夥食並沒有什麽兩樣。說實話,這麽一點東西連勉強填飽肚子都不可能。可有什麽辦法呢?眼下屹縣的情況就是這樣,就連這點支應駐軍的糧食,也是縣令喬準擠了又擠拚命騰挪出來的。唉,因為突竭茨人占了北鄭,又在圍攻端州,隻十多天的工夫,屹縣城裏湧進來七八千逃難的人。為了解決這些人的吃喝,縣令喬準幾乎把糧庫翻了個個兒,連牆角磚縫裏的穀粒都掃出來了,粥棚裏熬出來的粥清得能照出人影,純粹就是讓人吊個命,可每天圍在粥棚外等著衙門救命的還是成百上千……人實在是太多了,縣裏的那點應急糧根本就不頂事,幾家數得上的大戶也沒剩多少糧食了,可北邊和西邊逃難的人還在朝屹縣趕,縣城裏的人也一天比天多。眼下,不管是心急如焚的喬準,還是焦頭爛額的書半衙役,誰都知道,再不想點辦法,接下來的幾天裏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被餓死。可除了城外的南關大營,整座縣城哪裏還有糧食?南關大營裏的糧食堆積如山,可那是朝廷為打仗預備下的軍糧,沒有命令,誰都不敢動那裏的一粒穀子。
早就饑腸轆轆的孫仲山卻沒有半點的胃口。他坐在鼓凳上,呆看著麵前的吃食,久久都沒有拿起筷子。他倒不是嫌棄這夥食,而是根本就吃不下去,他的思緒還停留在剛才自己看見撞見的一幕上……
他巡視完南城朝回走的時候,路過一條小巷口。三天裏,那個巷口他已經走過了十幾遍,他從來都沒對那地方有什麽特別的留意。在他的印象裏,那裏和別的街巷一樣,牆根下一樣坐著躺著逃難過來的人;這些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麵無表情,空洞的眼睛也完全沒有任何神采,隻是呆滯地望著某一點。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神使鬼差般他竟然從老遠的地方就開始一直盯著巷口藥房邊的一個女人看。那女人屈著腿跪坐在房基邊的泥地裏,披散著肮髒結綹的頭發,一身的襖褲早已經滾得爛汙糟,一手掀著扯線爆絮的黑襖子,一手把個幹癟癟的*朝懷裏的娃娃嘴裏塞。那娃細得篾條一樣的小手曝露在寒風裏,手指就象雞爪一樣蜷縮著,兩眼緊閉,沒有血色的臉蛋和嘴唇都泛著一層青灰色;任憑母親如何撮弄,他都沒有半點的反應,黑黑的*一遍遍地塞進他的嘴裏,又一遍遍地從嘴角滑出來……
在戰場上走過無數回的孫仲山一眼就能看出來,那娃已經……
一想到那個夭折的娃,一想到那些在大街小巷裏偎牆依壁枯坐斜躺著的人們的麻木麵容,他的心裏就象被什麽東西堵著一樣。
他痛苦地攥緊拳頭在案子上捶了兩下。
砰砰的聲響驚動了勤務兵。他走進來,看案上的吃食動沒都沒動過,就問道:“大人,飯菜都涼了,要不我拿去熱一下?”
看孫仲山不說話,勤務兵就準備收拾起米飯菜湯。
“……不用,放那裏吧。”孫仲山突然說話了,“我這就吃。”他伸出手去慢慢地摸起了筷子,仿佛那不是兩根木條,而是千斤重的石山,每移動一分,都幾乎要耗盡他全身的力氣一般。
他端起碗,朝嘴裏刨了一口飯,一口一口地咀嚼著,米飯裏的稗子和土坷拉在他嘴裏發出呲呲啦啦地刺耳聲響……
立在腳地裏的勤務兵驚惶地望著自己的長官。他大概以為是他做錯了什麽事,而讓孫仲山如此地不高興。
小口小口的咀嚼很快就變成了大口大口地吞咽,孫仲山就象是在發泄鬱結在心頭的仇恨和狠毒一樣,飛快地把這些吃食一掃而光,不僅飯碗裏一粒米都沒剩下,湯碗也叫勤務兵倒衝些開水涮了涮,連湯帶水喝了個精光。
孫仲山丟開碗,任憑勤務兵過來收拾,自己一手撐著額頭斜靠在桌案上,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那隻伸向空中企冀抓住點什麽的細胳膊。
可他越不讓自己去想,腦子裏就偏偏要不停地閃過那一幕。一想到那張青灰的小臉蛋,他的心就緊緊地揪作一團。
恍惚中他似乎聽到一陣馬蹄聲,然後又聽見丁當一片馬刺磕碰聲,然後就是一群人腳步噔噔地奔這邊過來。他還沒來得及讓勤務兵去看看出了什麽事,就聽門口有人大聲說道:“趕緊讓夥房做點熱乎飯!一一娘的,一早趕了一百二十裏路,到現在水米都沒沾過牙縫!”隨著話音,戴著個黑眼罩的錢老三全副戎裝地挑起門簾走進來,二話沒說一屁股坐孫仲山對麵,解了兜鍪嚷嚷道:“快,弄點水來!”
孫仲山急忙端過茶湯壺,正想找個裝水的物什,錢老三一把就奪了壺,掀了壺蓋對著嘴就咕嘟咕嘟灌了一氣,末了一抹嘴把空壺一撂,暢快地舒了一口長氣。
孫仲山驚訝地問道:“你不是駐守燕州麽,怎麽聲都不吭就跑來了?是來接替我的?”
錢老三在懷裏摸索出一張紅頭簽子朝桌上一拍:“自己看!”一步竄到門邊,對孫仲山的勤務兵說:“你,去夥房看看還有什麽能吃的沒有!冷餅冷饃冷飯都成,實在沒有就給我抓幾個醬菜來!我他娘地就要餓死了!”
孫仲山給那兩個校尉讓了座位,又叫人端來茶水,攢著眉頭打開軍令:
“茲令:自本令到達之日起,燕山中軍丙旅第二營所轄屹縣一切防務,即刻移交燕山中軍丙旅第四營。自本令到達之日起,燕山中軍丙旅駐屹縣第二營第三營及第四營一二哨,即刻整編為暫編辛旅,由第二營校尉孫複任暫任辛旅旅帥。孫複所部,限十一月初五子時前,攻占如其、廣平驛、北鄭,切斷燕東方向突竭茨人的撤退道路,並保守上述三地至屹縣錢狗剩部到達。此令。燕山中軍司馬商。年月日。”
孫仲山把軍令來回審視了兩遍,核對商成的印鑒簽字無誤,這才仔細地收好,問道:“怎麽回事?”
錢老三嘴一咧,使勁搖了搖還在冒著一縷縷白汽的腦袋,抹著順額頭鬢角流淌的熱汗說道:“行營下令,你帶隊由屹縣走燕山裏的山道,繞到如其寨背後去打。我是來接管這裏軍務的。”說著話,他又從懷裏討了份折起來的軍令一晃,繼續說道,“屹縣和南鄭境內所有的文武官員兵勇壯丁都歸我調遣,十月二十八日開始向北打。一一大人下的死命令,六天內必須推進到北鄭,十一月初七之前不能和你會師,就砍我的腦袋。”
聽說錢老三將接管兩個縣的一切軍務,孫仲山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奇怪。鹿河一戰,錢老三在斷後時立了大功,現在的勳銜職務已經在他之上,獨立指揮某個方向的作戰隻是遲早的事情。他想了想,說道:“今天是十月初九,到下月初五子時,不過二十五天,要在山裏行軍,還要打下三個城寨,事情有點棘手。”
錢老三打斷他的話,笑道:“時間是不大夠。這一點你知道,我知道,大人知道,行營也知道。這差事是大人點名要你去的,別人搶都搶不走,還說什麽換別人去幹這個事,他不放心。說出來不怕你生氣,當時我也想把這差使搶過來,結果被大人一茶壺砸出來了。”
孫仲山乜他一眼,說道:“你好意思和我搶?你都比我高兩級勳了,再奪了這份功勞,那我以後和你說話,不得仰起臉看你?”錢老三涎著臉皮嘿嘿一笑,嘀咕了一句,“隻要你打下北鄭,攔住突竭茨在燕東這一萬多兵,升勳晉職還不是說話就有的事情……”
孫仲山驀地皺起眉頭,詫異地問道:“圍住端州的敵人有那麽多?”屹縣南鄭帶南關大營還有幾處軍寨的兵統共才三千多點,除去留下鎮守的人手,能派上去的頂多隻有一半……心頭仔細思忖著,說道,“敵人察覺後路被斷了,真想突圍的話,你和我的這點人可是擋不住。”
錢老三齜牙咧嘴一笑,說:“就咱們倆是肯定攔不住一一圍攻端州的大帳兵可是有三千多,打出來的黑旗就有七八麵。好在這回出動的可不僅是咱們倆一一我的丁旅已經在來屹縣的路上了,估計十七日前後能趕到。範全姬正的乙旅也要調往端州方向。你我還有老範他們,三個旅就有六千人,再加端州的八千多兵,也差不多夠用了。”說著左右瞄了兩眼,看營房裏沒人,這才壓低聲音說道,“行營還有機密軍令給你一一打下北鄭之後不必等我,除留一部守城接應之外,你要繼續沿古官道經馬直川向廣良方向運動,爭取把燕中的一萬敵人也留下來。”
甕中捉鱉!
孫仲山的目光倏然一跳。
這是不得了的大手筆!隻要北鄭廣良留鎮一線打通,到時候趙軍前後夾擊,深入燕山境內的兩萬突竭茨人不死也得脫層皮!
他肩膀上的擔子也立刻變得無比沉重起來。
他現在才算明白過來錢老三那句話一一大人點名要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