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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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05)小洛驛(中五)

堂屋裏的氣氛本來挺融洽,可自己一提到燕山軍事,商成便勃然變色,又連聲追問自己是如何得知軍機要秘的,陳璞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垂下眼簾,避開商成炯炯的目光,神色平靜地解釋:“八月底兵部召集過幾次軍事會議,議的就是你們燕山送來的草原方略,澧源大營的幾位總管、平原將軍府還有在京的幾位柱國上柱國都有份參與,我也去了……”

商成左目中幽光閃爍,久久地凝視著陳璞。那份計劃書裏所涉及的內容並不僅僅是一次單純的襲擾和打擊,而是未來幾年中可能會有的一連串的軍事行動的總綱和草案。它也不隻是燕山一個衛鎮就能執行的簡單方案,而是需要方方麵麵的通力配合一一他需要朝廷在物資和人力上全力支持他,也需要渤海和定晉兩個衛鎮從東西兩麵配合燕山衛軍的軍事行動。他知道,麵對如此龐大複雜的軍事方案,朝廷和兵部肯定不會馬上就下決心,一定會反複地進行討論和斟酌,所以兵部找來資深將領開會征詢意見和看法,這一點並不出商成的意料。可陳璞隻是一個虛銜的柱國,她怎麽可能有資格參與這種會議?

“我也是兵部的左侍郎……”

原來是這樣。商成明白了。北邊四大衛鎮的提督都兼著兵部左侍郎,朝廷的這條慣例他是知道的,他雖然隻是個代理提督,沒有侍郎的官封和官印,可他的俸祿支領裏卻明白地記錄著他現在就多享受著一份侍郎的待遇一一那可是一份與衛牧陸寄的薪俸差不多的錢糧,一個月就大約有兩百多貫……

雖然他還是對陳璞為什麽參加這種會議而感到詫異,可既然陳璞是兵部的侍郎,那麽她就有權利參加兵部的軍事會議,她知曉燕山衛提出的機密計劃也就說得通。這樣看來,計劃也就沒有泄露出去。

商成鬆了口氣。

他馬上為自己剛才的莽撞向陳璞道歉。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真是太抱歉了。我就是這樣的急脾氣,有時候根本沒把別人的話聽完就亂發火,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

陳璞笑起來,說:“你商子達什麽都好,就是這性子太急噪了,有時候做事不考慮後果,顯得太莽撞了。”她隨口就想舉兩件事情來證明自己說的並沒有錯,可腦海裏轉來轉去地搜尋了一圈,卻根本找不出商成因為做事莽撞而吃虧的實例一一這是怎麽回事?商子達好象並沒有真正做過什麽出格的事情,可她為什麽總是覺得這個人不踏實呢?她一邊在心裏犯著疑惑,一邊用語重心長的口氣說,“……這不好。你現在是假職提督,一言一行都有無數的人看著,稍微有點舉動都會被下麵的人拿去琢磨思量,所以你更得謹言慎行,要在事前就把可能遭遇的情況仔細考慮清楚。切切記得一句話一一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她正長篇大論地說教,一抬頭,正好看見商成一臉古怪的神情直盯著自己,心頭不禁有點詫異,話也不由得停下來。怎麽,難道自己說錯了麽?

她馬上重新審視了自己的話。

話沒有說錯啊!過去的大半年裏,她就是按照這篇話來鞭策和約束自己的,並且受益斐淺,這一點從兵部對她的意見越來越重視以及父皇的頻繁召見就能看出來。那商成為什麽這付模樣望著自己?

她忽然想起來,這番話她也是聽別人說的,現在隻不過是改了幾個字眼又照搬過來教導商成而已。可她是聽誰說的呢?

她突然記起來,這話就是聽商成說的!去年的這個時候,商成在燕山行營的一次會議上突然舉薦她來假職燕山提督,她害怕自己擔負不起如此重大的責任,也畏懼朝廷裏重臣的非議和攻訐,就去找過商成,希望他能收回他的建議。也就是那個時候,商成對自己說過差不多意思的一番話。

她的臉一下就紅起來。這真是太令人尷尬了。她怎麽能拿商成開導自己的話反過來去指導他呢?而且她也愈加地迷惑起來。她以前怎麽就沒注意到,這番被她一直引為誡辭警語的話,居然是出自一個心慕紅塵脫去衲衣的和尚,出自一個靠人頭戰功堆出來的將軍一一還有什麽能比這更讓人驚奇的呢?

商成也看出陳璞的難堪,他把話題引開,說:“剛才大將軍提到打仗的事。我先告訴將軍一個好消息一一這次出擊是大勝……”

九月裏燕山衛軍在燕東燕中同時出兵,打了突竭茨人一個措手不及,兩路都是大勝,光從草原割回來的人耳朵就有上千,繳獲的牛羊馬匹帳篷更是無數。尤其是燕中的收尾之戰,更是全殲了兩個黑旗的大帳兵,隻是在戰場上找到的撒目大撒目金牌就有五麵,另外還搶到一個突竭茨將領的屍首。那突竭茨人身上雖然沒有揣金牌,可服飾穿戴和盔甲武器和旁人完全不一樣,手腕上還有個比撒目金牌的做工還要精細的赤金鐲子,一看就知道是個不得了的大家夥。遺憾的是,直到商成離開燕州之前,衛府還沒查清楚這家夥的身份。不過,這顯然是個草原貴族;說不定還是個突竭茨的王族成員……

陳璞思索著問道:“燕中的戰事是張紹在指揮吧?怎麽,他們就沒抓到幾個活的?讓俘虜去辨認一下,不就什麽都清楚了?”

商成搖頭苦笑起來。俘虜是有,但是俘虜裏沒人知道這家夥到底是誰。另外,燕中的伏擊戰雖然是勝了,可戰果與他事前預想的還是有很大差距。張紹第一次指揮作戰難免急噪,副指揮孫奐又急著撈功勞,突竭茨人的大隊伍還沒進伏擊圈,兩個人就急急忙忙地發動攻擊,結果就隻留住了斷後的兩旗大帳兵和三四百個部族兵。唉,前後花了一個月,動用了整整十五個營的衛軍邊軍還有幾千鄉勇順著道路布置下的一個巨大的口袋陣,末了卻隻有這點收獲,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樁憾事……

陳璞連忙安慰他說:“張紹他們大概也是怕放著突竭茨人太過深入,會給燕北各地造成更大的破壞呀。這一仗隻要咱們勝了就好,要是多生枝節,或者把突竭茨人打得太痛,說不定會影響到你接下來的軍事方略。我記得你們的呈文裏還提到,明後年還有一兩次大規模的出兵草原,到時候可以把新帳舊帳合在一起算!”

商成點頭認可了陳璞的想法。就是他不認可又能怎麽樣呢?總不可能讓時光倒流,讓戰事重新再來遍吧?今年的戰事已然結束了,雖然有遺憾,可出兵草原襲擾的戰術目的已經達到了,敵人多多少少會放緩南下的腳步。等到明年開春時突竭茨人想報複的話,他還替這些“不速之客”預備了更大的“驚喜”哩!

陳璞問:“你就那麽篤定突竭茨人一定會在明年春天從燕東方向南下?”燕山衛呈遞的軍事計劃裏,與突竭茨人一定會從燕山東部北鄭一線進攻有關的內容占了很大的篇幅,雖然從實際情況來看,這種判斷很有說服力,可它畢竟是一種假設和猜想,缺乏有力的證據來證明這一點。要是到時候突竭茨人選擇虛張聲勢的燕西作為突破口的話,那兵力空虛的燕山衛將會遭遇一場浩劫。眼下,不僅僅陳璞在擔心著燕西的安全,朝廷和兵部也有同樣的疑慮。她猜想,商成突然進京,說不定就是朝廷和兵部出於慎重而做的安排。

她委婉地說:“要是突竭茨人不從燕東走,那計劃就太冒險了……”

這並不是冒險,而是商成他們對大量的事實逐一分析之後得出的結論。屹縣南關堆積著如山的錢糧輜重,對突竭茨人來說,那可是一塊無法割舍的肥肉啊。而燕西方向就沒有這種“吸引力”,而且那裏的地理條件也不允許突竭茨人做這種決定一一從枋州向北是多山的丘陵地帶,軍事設施也更加密集,兩者都很不利於突竭茨人的騎兵快速運動。突竭茨人想吃“肉”,就隻能走燕東,經北鄭西向威脅端州,吸引燕山衛軍之後,再趁機拿下屹縣……

陳璞承認商成的分析很有道理。可打仗的事誰能說得清楚呢?既然商成敢冒險,難道突竭茨人就不會冒險?要是他們真下決心打枋州,燕山衛又該怎麽辦?

“他們敢打枋州,我就敢打黑水城,看我們誰先得手。枋州不過是大趙很普通的一個州府,丟了也就丟了,大不了推翻了重建,可黑水城卻是突竭茨人在草原東邊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二三百年裏從未失守過,是個精神上的象征。要是黑水城沒了,那突竭茨人在東草原的牢固統治也就動搖了,到時候那些不堪忍受突竭茨人盤剝壓榨的草原小部族就會和咱們一起去要了突竭茨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