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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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06)小洛驛(下)

陳璞沒有馬上說話。她低下頭,腦子緊張而慎重地思考著商成剛才所說的話。

良久,她抬起頭說:“你是對的。對突竭茨人來說,黑水城遠比一個枋州更加緊要。我們可以丟掉枋州,他們卻不敢丟掉黑水城!”她現在想明白了,商成之所以會提出如此大膽的一個軍事計劃,就是看準了突竭茨人絕不會棄黑水城於不顧。一旦突竭茨的東廬穀王聽說王帳可能遭遇危險,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回去救援,這樣,囤在燕東的重兵就可以趁機出兵白瀾河穀奇襲突竭茨的山左四部,爭取能重創或者消滅其中的一到兩部,從而達到打擊和削弱敵人的目的,減輕燕東地區麵臨的軍事壓力,同時也為大趙今後的軍事行動爭取到一個相對有利的局麵。

不過她也知道,要是想讓這個方案得到順利地實施,燕山也麵臨著一連串的難處,商成也會麵對許許多多的困難。別的不說,單單是敵我雙方兵力的對比,燕山就處在絕對的劣勢。按兵部的估算,燕山當麵的突竭茨人大致擁有兩到三萬大帳軍,十三個部族還能為東廬穀王提供六萬人左右的兵員,這就是差不多十萬大軍;而燕山衛三軍連帶邊軍都計算進去,總兵力也不到四萬五千。即便不考慮突竭茨的兵都是騎軍、運動遠比趙軍迅速的問題,單單想到四萬趙軍要對抗十萬突竭茨人,知聞這份進兵方略的將領就個個愁眉苦臉一一去年北征時雙方的實力旗鼓相當,大趙還一敗塗地哩,明年燕山異想天開要以一衛之力對付整個突竭茨左翼,這種狂妄舉動和拿雞蛋碰石頭有什麽區別?

這個問題商成他們早就反複盤算過,此刻聽陳璞詰問,他便笑著說:“兵部的計算有問題,突竭茨人不可能有那麽多兵。”他猜想,這大概就是兵部突然召他進京的原因。張紹畢竟是個“文”將軍,在軍事上沒有多少發言權,說出來的話也不是那麽令人信服,兵部可能也不想聽張紹的解釋。

陳璞神情複雜地凝視著看上去胸有成竹的商成,不明白他為什麽說得如此篤定。突竭茨人沒有那麽多的兵?那去年的北征是怎麽落敗的?就算去年冬天突竭茨人侵擾燕山時死了五六千人,可這對突竭茨左翼來說根本就算不上是傷筋動骨的損失,燕山衛依然要麵對比自己多出一倍的敵人!這就是方案遲遲不能被朝廷通過的症結所在!

她忍不住告誡商成說:“子達可不要因為貪功心切,而置將士們於不顧。”就算你想掙一份大功勞,也千萬不要拿士卒的性命去冒險。而且這已經不單單一場簡單的戰事了,它很可能影響到燕山衛的安慰。“另外,你也不需要為自己的前途擔憂。我聽說,湯行老相國日前已經發過話,說既然現今燕山的情勢很平穩,那暫時就不用對燕山的人事做什麽大調整。我想這其中的含義,子達不會不明白吧?”

商成實在有點哭笑不得。

陳璞這都把話說到哪裏去了?難道在陳璞和兵部的眼裏,那份軍事計劃就是他千方百計地想為自己撈點戰功?他們把他看成了一個什麽人?他眼下已經是假職提督,稍微費點心思就能正式接管燕山,做個堂堂正正的柱國。而且,隻要他接下來不出什麽大紕漏,五年之內肯定進封伯爵,稍微有點拿得出手的政績戰績,侯爵也是唾手可得,哪裏還用得著挖空心思去撈戰功?不,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替自己掙更多的功勞,絕對不是!他還沒有陳璞想的那麽庸俗。

陳璞並沒有說什麽。她低垂下眼簾,平靜地端起了桌案上的茶盞,慢慢地呷著添加了薑末果脯黃糖的茶湯。本來應該是濃香的茶湯,在她的嘴裏卻品不出是什麽滋味。說實話,她對商成有點失望。不管承認還是不承認,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想法人人都有,隻是有的人直截了當,有的是人委婉含蓄,象商成這樣言不對心矢口否認的,她還是第一次看見……

商成也沉默下來。他有點不痛快。看陳璞的神色,他知道她並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可他並不願意作更多的解釋。這完全沒有必要。他又不希圖她什麽,更沒什麽事需要求助於她,所以他根本不在乎陳璞對自己的印象和評價,她認為他是個好人也罷,是個壞人也罷,是個君子或者是個小人,這些都無所謂。陳璞突然冷淡下來的態度,他也看在眼裏。可這又有什麽不得了呢?他並不忌憚。就算得罪了這位長沙公主,又能怎麽樣呢?他是鎮守一方的邊衛重將,別說麵前隻是一個公主,就是一個親王或者皇子,他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行事……

但是作為軍中同事,他還是耐心地給陳璞做著解釋:“我說兵部的籌算有偏頗,也有我的道理。在情況緊急的時候,突竭茨左翼確實能聚集起十萬甚至二十萬的大軍,但是這其中最有戰鬥力的,依然是精銳的大帳軍。我們的估算和兵部差不多,左翼歸屬東廬穀王直接指揮的大帳軍應該在三到四萬人之間。但是,這四萬大帳兵並不都在黑水城一一那樣一座小城,也不可能駐下這麽多的兵。我們分析,四萬大帳兵中有一半的人是駐守在東邊戒備夫餘人,其餘的兩萬人以黑水城為中心分散駐紮,主要是牽製咱們的渤海、燕山和定晉三衛。這樣看來,燕山當麵的大帳兵,連帶黑水城的駐軍一起算上,也就在一萬人上下。十三部族隨時能征調的牧民大概是兩萬人,充分動員之後可能達到五至七萬。一一但是,請大將軍留意,我說的是‘充分動員’,是象去年突竭茨人應付咱們北征時發動的那種動員規模。在那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危急關頭,突竭茨人就是動員起全族的力量,我也一點都不吃驚……”

陳璞低頭把著茶盞,一直默默地聽著。雖然對她來說,商成的言辭裏有不少字句她都不是太明白,但是總體上來說,她已經聽明白了,而且也聽懂了。她承認,商成說的很有道理。但是她還有一個很尖銳的問題要提出來。

“去年北征時,突竭茨人就出動了那麽多的兵,你怎麽擔保明年他們就不能動員……”她在這裏借用剛剛從商成學來的新詞匯,言辭咄咄地追問道,“……不能動員十萬人?就算沒有十萬人,一萬大帳軍再加兩三萬部族兵,就差不多能和你們旗鼓相當了,你們還要兵分兩路一一我請教燕督一事,這仗你們怎麽打?”

商成瞪視著陳璞,腦子裏飛快地盤算著需不需要把更加詳盡的計劃告訴陳璞。真沒見過這樣的女子,她怎麽會對打打殺殺的事情如此上心呢?她就不能學學別的女子,沒事繡個荷包鉸個窗花什麽的,那樣的生活才更適合她。這打仗的事情她就別摻合了……

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自己就是現在不說,早早晚晚的她也會知道。誰讓她還是個兵部侍郎呢?要是他能說服她,那他就能說服兵部和朝廷。於是他幹脆把計劃的細節一股腦都說出來。

最關鍵的細節其實就是兩個。首先,明年春天的戰役並不是區域決戰,因此朝廷並不需要向燕山大規模增兵,這樣一來可以避免打草驚蛇,二來也不會影響到軍旅中的號令傳達。其次,燕山需要渤海和定晉的配合行動,兩衛鎮應該在翻過年之後就在邊境上實施一係列的佯動,吸引突竭茨人的注意力,同時也牽製敵人的兵力,這樣做不僅能最大限度減輕燕山的壓力,而且在必要的時候,還能從佯動轉為實攻,爭取擴大戰果。尤其是渤海衛,他們完全可以在西邊布置一支相當規模的騎軍,到時候和李慎的燕東軍一起動手,從東西兩麵夾擊突竭茨山左四部,就算不能把這四個部族徹底打垮,至少也要讓他們在今後很長的一段時期裏都無法恢複元氣……

……夜深了,商成還沒有睡下。他低著頭在撤去火盆的堂屋裏走來走去,腦子裏思索著很多事情。

他這次進京並不單是為了向朝廷解釋明年春天的軍事計劃,他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他要找戶部批一筆錢糧,以便修通從燕州經敦安直抵渠州的官道。現在,這條道路在燕山境內的一段已經暢通了,可在渠州境內卻有很長一段因為年久失修而破爛不堪,渠州方麵又不願意掏錢,沒辦法,為了讓道路早日通暢,隻好由他這位燕山假督親自出麵來找朝廷替渠州府衙找朝廷伸手要錢。另外,他還得找三省批個*,以便提高每年流入燕山的生鐵限額。他還要找工部,看能不能讓他們把燕州的一個工部作坊轉給地方,因為他有一些新奇的想法想做點試驗,需要一塊場地和一批熟練的工匠。還有吏部……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他簡直不知道在自己離開上京之前能不能把這些事都辦好。

他還需要抽空去拜望老帥蕭堅,還要見見王義。還有冉臨德他們……

第二天下午,雪終於停了。接到消息的禮部司官也來了。

第三天的傍晚,他終於進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