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付對聯。”商成說,“上聯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下聯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在心’。”
潘漣聽完,神色反而不那麽驚疑了,輕輕一笑問道:“這聯子是你撰的?”
“不是……”
潘漣點了點頭,也沒去看商成,依舊是一付漫不經心的神情說道:“對聯倒是工整,就是有斷章取義之嫌,功利之心也太重,反為不美。一個人若是隻知道讀書而不能正其心修其身,那就算‘事事在心’,又怎麽可能做到‘齊家治國平天下’?”
商成一時沒有搭腔。他低著頭,皺著眉,反複在心裏咀嚼著潘漣的話。
潘漣知道他是思索,便擱下碗盞,耷下眼簾凝視著條幾上的細紗燈籠,低沉著聲音曼聲詠哦: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商成大學時就讀過《論語》《禮記》這些儒家經典,現在燕州家中的書房裏也放著書和幾派儒家作的注釋考輯,偶爾無書可看的時候,也會隨手翻看幾篇,所以潘漣才一吟誦,他就聽出這是《禮記大學篇》中的原文。文章他是看過,道理他也明白,但是談到書中文字的精微細妙處的理解和感悟,他遠沒有潘漣這樣的讀書人領悟得那麽透徹、思考得那麽深遠。尤其是潘漣對東林名聯的評價,更是象在他麵前推開了一扇窗,讓他的思想猛地敞亮起來……
“予清公的一番話,真是醍醐灌頂啊!”他在座椅上坐直身,恭敬地對潘漣拱手說:“多謝予清公指點。一一多謝。”
“子達說的是哪裏話。”潘漣急忙在座位裏回禮。他眉宇間的一抹訝色簡直無法掩飾。雖然說自己確實是存著提醒告誡的意思,不過話卻說得很隱晦,可就憑一段被人翻來覆去說了千百年都快說濫了的話,商成卻似乎在眨眼間就有了很深的體會一一這個人的天分之高竟然會一至於斯?
他在幾案上的碎紋瓷碟裏撮了枚去了棗核的幹棗,卻沒吃,把棗子掰成指甲蓋大的碎塊,連同棗裏裹著的蓮子一起都放進熱汽繚繞的茶水中,笑道:“子達也試試。把棗和蓮子都浸在熱茶中泡軟,滋味和之前又有所不同。”
“哦,還有這種飲茶的法子?新鮮!”商成也學著他做了。
趁著等幹棗蓮子發潤的時候,潘漣把話題轉到商成身上。他問道:“你這次是進京述職的?”
商成點了點頭:“是。”他這次進京並不全是為了述職。可軍事方麵的事情是絕密,潘漣既然沒有參與幾天前的中樞會議,那他顯然不能告訴潘漣;就算潘漣還是吏部侍郎,他也不能說。
“來多長時間了?”
“今天是第十天。”
“已經一旬了。”潘漣說,“已經見過湯相和張相了吧?”
商成又點了點頭。
“陛見過了?”
商成搖了搖頭。
商成進京一旬都還沒見著聖上?潘漣驚訝了。曆來北邊衛鎮的提督回京述職,聖君都是在三天之內召見以示榮寵,這是從高宗皇帝起就形成的朝廷慣例,怎麽到了商成這裏就被壞了規矩?一瞬間他腦海裏就閃過無數的疑問。是因為商成隻是個假職提督麽?這不可能。假職提督也是提督,一樣擔負著衛戍燕山屏障中原的重任,商成和別衛的正職提督同樣是大趙柱石,聖上絕不可能厚此薄彼!是因為商成的相貌?那更不可能,皇帝還沒昏聵到那種程度!要不就是有人進了讒言?這倒是有可能。可問題是商成崛起的時間很短,又從來沒出過燕山,他還能和誰結仇?又有誰會去得罪一個十有八九就是下一任燕山提督的青年將軍呢?
……一連作了七八種設想,個個都有說不過去的理由,潘漣索性也就不想了,幹脆問商成道:“你請求陛見沒有?”
商成笑道:“我在掖門遞過兩次牌了,不過都沒見上。”他請見了兩回,兩回都被內廷擋回來,理由都是東元皇帝因為“龍體欠安”所以不能“君臣相見”。一邊是進京當晚皇帝就急忙差人來召,一邊是連番地拒見,這前後的反差也實在太大了;而且拒見的借口又是如此隨意,這就讓他實在有點鬧不明白皇帝心裏到底打的什麽主意。另外據他所知,幾個南邊回來述職的官員在離京前就是“陛辭”了的,泉州船舶司還是市易司的一個什麽官,還被皇帝指名召見。對於東元皇帝的這些做法,他實在是找不出什麽理由來解釋,隻好把這歸結於他常常在小說上看見的一句話一一聖心難測。他甚至想,這大概是古今中外做皇帝的人都無師自通的一種本事吧一一皇帝嘛,總得保持那麽一點神秘感,要不然誰還會怕他們呢?
潘漣不說話了。作為回京述職的臣子,也隻有兩次請求陛見的機會,要是內廷接連不許,再請見就是“悖妄”了。看來聖上確實是不想看見商成。就是不知道聖上不喜歡這個青年將軍,到底是出於什麽原因……思量著,他安慰商成說:“這回不能陛見就不陛見吧。見不見得就一定是好事,不見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壞事,隻要你在燕山實心做事,總會有被聖君所見的那一天。”不過他看商成提到這事時,臉上好象也沒幾分失落或者失望的神情,就又問道,“那你預備什麽時候回燕山?走的時候幫我捎點禮物給陸伯符他們。”
商成說:“按朝廷的規定,我進京述職隻能在京城呆十五天。眼下公事都辦得差不多了,隻是和吏部還有點事在扯皮。另外就是手邊還有兩樁私事沒有了。等把這幾件事辦完,我大概很快就要回去。”他說的兩件私事,一件是為田小五到廖家提親的事,另外一件是陳璞讓他捎禮物賀喜文沐成親的事。不知道怎麽搞的,自打那天清晨他和陳璞還有廖雉在皇城外見了一麵之後,兩個人就再沒音訊了;也不知道長沙公主和她的侍衛是不是都把這事給忘了。他已經打定主意,要是後天的沐休日之前還沒消息,他就準備回燕山了。
“吏部怎麽了?”潘漣問。
“是這,陶啟陶老知府被朝廷調來上京出任平原府尹,燕州知府的職務就一直空著。我們燕山衛署又暫時沒什麽合適的人選向朝廷舉薦,就想請吏部替我們選派個幹員。不過,好象這燕州知府不好當的事情許多人都知道,”說到這裏,他停下話看了潘漣一眼。潘漣會心地一笑一一他知道商成說的是陸寄和狄栩的矛盾一一同時應付兩個雞狗不到頭的上司衙門確實不容易。商成也就笑了,接著說下去,“燕州又是邊州,北部幾個縣又是突竭茨人南下侵擾的重災區,所以很多人都不樂意去。吏部推薦的幾個人選我又看不上眼,他們就讓我自己舉薦一個。”他說著苦笑起來,“他們都不想想,我要是有可以舉薦的人選,還會跑來央求他們麽?我就是為這在和燕渤司扯皮。”
“那你準備怎麽辦?”
商成無奈地說:“我還能怎麽辦?實在不行的話,也隻能矮子裏麵挑高個了,胡亂劃拉一個知府先幹著再說。”他忽然想一起樁事一一他當時想挽留陶啟,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陶啟能在陸寄和狄栩之間起個緩衝作用,他想找的燕州新知府也需要有這個能力,可以緩解陸狄二人的矛盾衝突一一眼前的潘漣不就和這倆人都有很深的交情麽?要是潘漣能去燕州主持一州的政務,那他不就能省心了?
不過他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開玩笑咧,潘漣可是侍郎,讓一個侍郎去做州牧,就算潘漣本人願意,朝廷也不可能答應!
可他又意識到這事也不是全無可能。關鍵就在潘漣到底是因為什麽才不去江南的。雖然他還不知道原委,但是他敢斷定,這事肯定和朝廷裏南北兩派的爭執有關係,說不定潘漣沒去江南就是因為江南兩路巡察使的差事已經撤了,他本人也被貶職了,新的職務還沒定下來。也許朝廷壓根就沒想給他安排什麽職務……
想通這一條,商成心頭又有了點希望。
就是不知道潘漣現在到底落到什麽地步了,而且也不知道潘漣自己想不想去燕山當個知府。
不過知不知道都無所謂,他現在完全可以直截問潘漣本人。
“予清公,我有個很冒昧的問題想問問您:您最近到底遭遇了什麽事,怎麽至今還滯留在京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