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自己的事情,潘漣的神色很快就暗淡下來。
商成猜對了一半,潘漣至今突然滯留在京城確實是事出有由。他現在已經不是江南路的巡察使,也不再是朝廷的四品大員,而是作為一名六品的貶官,留在京裏待職的。但是他被降職和朝廷的南北之爭無關。更不能說是有什麽人故意陷害他。事實上,他的遭際在很大趁度上是屬於自作自受。
商成實在是無法理解前吏部侍郎說的話。什麽叫自作自受?難道說潘漣也犯什麽大過錯了?
“四五月間黃淮東西兩路的水災,你聽說了吧?”潘漣耷拉著眼眉問道。
商成點了點頭。他是從軍報上知道的這事。今年以來,黃淮東西兩路先是持續一個多月的春旱,讓兩路州縣的春耕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其中旱情最嚴重的十幾個縣連人和牲畜的飲水也得不到保證,更別提什麽播種。旱災一直持續到入夏。入夏之後沒有幾天,黃淮西路又是連續二十多天的降雨,結果淮河中上遊的水位暴漲,來勢洶洶的洪水衝破河堤,一夜之間就讓淮陽以南楚州以北的大片土地良田就成了千裏澤國。這次水災,沿時的十幾個縣無一幸免,被洪水淹沒的良田超過百萬畝,受災人口更是高達六萬戶近三十萬人。更家讓人無法接受的是,可憐的黃淮百姓不僅要忍受老天爺帶給他們的痛苦,還要遭遇人為因素造成的苦難,就因為當地官府在賑災中措施不力,好幾個地方先後都出現了守著粥場餓死人的事情,並在淮陽、泗、宿等州縣激起了大規模的民變……
“朝廷春天時任命的黃淮宣慰使,就是我最先向中樞推薦的……”潘漣苦澀地說道。
這事商成也有印象。他在軍報上看見過,朝廷派去協調指揮黃淮抗旱防汛的官員是個文英殿大學士。同時他還記得,因為兩件事都辦砸了,所以那位大學士已經被朝廷解職了。可那個大學士是罪有應得,這和潘漣有什麽幹係?難道朝廷還會把潘漣也一起連坐?除非朝廷手裏有證據,潘漣在這個人事任免上有見不得人的齷齪事,不然絕不能單憑一個不恰當舉薦而把潘漣免職!他對潘漣說:“向朝廷推薦官員,是你作為吏部侍郎的本職。雖然你可能薦錯了,有失察的責任,可朝廷也不能因為這事而免你的職!中樞對你的處分太重了!你完全可以找機會向湯相或者張相當麵申訴辯解。隻要你說的在理,我想他們會重視你的話的。”
看商成替自己的遭際抱不平,潘漣既是感激又是慚愧。他低著頭,過了半天才籲了一口長氣,說:“你能說出這番話,足見子達的磊落。可我卻實在是有愧於子達的信任了。其實,其實,……”他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他的降職和舉薦大學士粟遷出任黃淮宣慰使沒有聯係,而是因為他在朝廷商議對粟遷的處分時,由於顧念著與粟遷多年的情誼,堅決不同意把粟遷解職流放瓊州,所以才導致了現在的結局。
商成頓時皺起了眉頭。他記得軍報上提過,粟遷並沒有在接到朝廷任命就直截上任,而是走到半路上聽說黃淮兩路的旱情已經得到緩解之後,便中途拐了個彎,先回曹州老家替自己的老母親做七十整壽,結果北邊曹州的壽誕才剛剛開席,南邊的淮河就出了事。更可恨的是,粟遷在趕到災區之後不是立刻組織賑災,而是先統一官員們的口徑,然後向朝廷隱瞞了絕大部分的事實。就是他的謊報導致了朝廷對災情的誤判,從而沒能及時地向黃淮西路調集糧食布匹藥材等賑災物資,最終激化了矛盾引起了民變……
他很不理解看了潘漣一眼。淮河決口泛濫,淹了三座縣城,前後死了一兩萬人,還有二三十萬人流離失所,這麽大的損失,如此嚴重的失職,別說是解職流放,就是砍了粟遷的頭都算是輕的了!怎麽潘漣還會替這種人說好話?
他需要重新審視自己的想法了。他可不想讓一個沒有原則的人來做燕州的知府。
他問潘漣:“那從夏天到現在,您就一直在待職?朝廷有沒有說,接下來會給您安排個什麽職務?”
“前段時間說是派去西南某路做個觀風使。”潘漣意氣消沉地說。觀風使隻是個好聽的說法,不僅連個辦公的地方都沒有,還必須在各地跑來跑去,實際上就是變相的流放。他知道,這其實也是朝廷對他的處分的一部分。“前兩天,又聽說明年春天朝廷要派員出使吐蕃,我很可能會被任命為副使……”
商成本來還在對潘漣的做法感到憤慨,可現在突然聽說潘漣要出使吐蕃,因為實在是太過驚愕,他張著嘴好半天都說不出什麽話來。
中樞在搞什麽名堂,怎麽會想到讓潘漣出使吐蕃的?潘漣今年多大年紀了,沒有六十也該有五十五吧,就他這把歲數,就他這付身子骨,還能上平均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去了,他還能下得來?唉,這要不是讓潘漣去送死,還能是什麽?看來潘漣雖然擺出一付局外人的姿態,可終究被牽扯到南北之爭裏去了,不然別人不可能這樣針對他。
唉,看來他又得改正剛才拿定的想法了。他本來已經打消讓吏部調潘漣來燕山的念頭了,現在看來還非得讓潘漣來不可。他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潘漣死在高原上。
打定主意,他也就不再拐彎抹角,直截問道:“予清公,問您個事一一燕州府的知府有空缺,您願不願意做個邊州太守?”他替潘漣斟滿茶水,又給自己也倒上,端起碗盞又說,“您要是沒這個想法,就隻當我沒說過。您要是肯來,我明天就去和吏部說。”
相比吉凶未卜的出使吐蕃,去燕州做知府差不多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的美事了,潘漣怎麽可能不願意?何況燕山衛牧是陸寄,巡察是狄栩,兩個人不是他多年的知交就是他的同鄉,再大的事也能給他一個照應,他去了之後隻需要實心做事,再不用擔心背地裏被人放冷箭使絆子。而且商燕督也是豪爽耿直人,和這樣的人共事,他很放心。
不過,在答應商成之前,他還是婉轉地提到,他和朝廷中的一些人在某些問題上有很大的分歧,他要是去燕山,會不會因此而給商成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他生怕商成因為不了解當前朝堂上的形勢而做出錯誤的判斷,幹脆就指名點姓地提到右相張樸和六部裏的好幾位尚書侍郎一一他和這些人都有矛盾。
他這樣做純是一番好心,可商成根本就不在乎。有矛盾不算什麽;他和張樸之間也有矛盾和分歧,可這並不妨礙他和張樸之間的公務往來。他和狄栩還有矛盾哩,不也共事大半年了,不也沒見出什麽紕漏?
他樂嗬嗬地對潘漣說:“既然您不反對,那我明天就去和吏部說。好歹我還是個假職提督,所以這事他們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最後總得順著咱們的心思。您也回去準備準備,說不定兩三天內就會有委任。至於到燕山之後具體怎麽做,等你上任之後咱們再抽個空仔細地敘談。我現在就告訴您一條,到燕州之後,您要做的事情可是多得很,再想象今天這樣清閑,怕是很長時間裏都沒機會了。”
潘漣也是一身輕鬆地說:“事務繁雜我倒不怕。不瞞大將軍,我現在就怕清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