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進入正題之後,冉濤就一直安靜地聽商成說。就算商成提到他當下的職務會有所變動,他雖然有點意外,可並不怎麽驚訝。
他能沉得住氣是有原因的。
早在十月中旬,衛署巡察司的人就到過葛平大庫和燕水縣。他們在兩個地方前後盤桓了十來天,還以稽核地方的名義找過不少人;他也被叫去談過兩次話。雖然兩次談話的內容都很平常,但他還是敏感地覺察到這事情透著幾分蹺蹊:別人都隻談一次,惟獨他是兩次;這其中肯定有不尋常的地方,隻是他一時還想清楚兩次談話對他而言到底是吉還是凶。他的預感很快就得到應驗。幾天以後,葛平和燕水就同時傳出一條小道消息一一燕水縣令幹到今年年底就要因為任期屆滿而離任,燕水縣的下一任父母官多半就是他冉濤冉延清。正因為有這些傳聞,所以幾天前他突然接到提督府的鈞令時,就已經料到會有這次談話;參加商成的家宴以後又被特地把留下來,就進一步映證了這件事。
不過,他先頭並沒有想到出麵和他談的竟然會是商成,所以眼下的心情就難免有點複雜。他一方麵很感激商成的賞識和器重,另外一方麵,他又很為自己是否去就任燕水縣令而犯躊躇。一段時間以來,他都處在這種進退兩難的困境中。現在,一邊聽商成說話,他還在一邊思考著自己到底該做出一個什麽樣的決定。到底是接受提督的安排,還是該委婉地推辭?
商成說:“……現在衛署準備向朝廷舉薦你去接任端州通判。讓你回來,就是想在向朝廷舉薦之前聽聽你個人對這個事的想法和看法。”
冉濤猛地呆住了。
是端州通判,不是燕水縣令?這和他聽說的消息完全不一樣啊!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腦子裏亂得就象一鍋糨糊,懵懵懂懂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話。
商成笑起來,說:“誰告訴你是燕水縣令了?”他端起碗盞呷了兩口苦茶,等冉濤的情緒穩定下來,又說道,“你在葛平做事,那裏離端州並不算遠,端州的情形想必你也比較清楚,我就不多羅嗦廢話。叫你來,就是想聽聽你對這事有什麽想法?”本來這種事不需要他親自出麵,讓陸寄找冉濤去談話就足夠了。可是端州的情況複雜,通判又是個很重要的職務,還兼著考核官員的重大責任,所以最後他還是決定自己來和冉濤談。他看冉濤低著頭長久地不說話,還以為他心中對右軍的李慎有顧慮,又說,“你有什麽想法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不需要遮遮掩掩。有一件事你放心一一既然衛署舉薦你去做端州通判,那就一定會傾力支持你做事。”
冉濤知道,商成的話實際上就是一種表態和允諾。有了衛署的支持,特別是自己背後還立著提督這棵大樹,可想而知,他去到端州之後不會遇見太多的難題,飛揚跋扈的李慎也會讓他三分,很容易就能做出點實際的政績……
但是他還是沒有急忙回話,而是久久地陷入了沉思。
到底要不要去做端州的通判,這個難題把他徹底地考住了。
從內心來說,他是希望去端州的。作為一個讀書人,尤其是作為一個十載寒窗換來金榜題名的高級知識分子一一進士一一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政治抱負,雖然後來在仕途上屢遇坎坷,可他的意誌並沒有消沉,也沒有放棄“兼濟天下”的積極進取思想,所以他在敦安做縣丞時,即便身體一直有病,他還努力地想把那個山溝裏的窮縣治理出點名堂。尤其是現在,他遇見了一位真正欣賞他和信任他的好督帥,他就更加迫切地想擁有一塊天地去實踐自己多年來的想法。但是,他同時又是個人生遭遇過重大波折的人,謹小慎微已經成為他性格中抹都抹不掉的一部分,每每想到官場上那些複雜的人事糾葛和防不勝防的明槍暗箭,他就不能不有所遲疑和猶豫……
在他腦海中的這場無聲的較量中,沉痛的經驗和殘酷的教訓最終還是占了上風,它戰勝了一個讀書人的理想。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問道:“督帥,我能不去端州麽?”
這顯然不是商成希望聽到的答案。即便他也想到過冉濤不見得就一定肯去端州,但是眼下親耳聽到冉濤的拒絕,他還是覺得非常失望。
他摘下眼罩,重新換過藥綿,再把眼罩戴上,這才說道:“既然你不情願去,那衛署也不會勉強你。”他本來都拿定主意馬上結束這次不愉快的談話了,可話到嘴邊,他又忍不住問冉濤,“能問一下你不想去端州的原因不?”他目光炯炯直視著冉濤,聲音低沉地說道,“你不要用那些含混話來糊弄我!說說你的心裏話一一你為什麽不願意去端州做通判?”他就不信自己會看走眼!在敦安時冉濤病得那麽厲害,經常拉肚子拉得腰都直不起來,還上躥下跳地張羅著給縣裏修路,怎麽這才半年過去就轉了性子?他懷疑,是不是葛平的差事太清閑,油水又太豐足,讓這個東元七年的進士起了別樣心思……
冉濤垂下眼瞼避開他淩厲的目光,默想了半晌才開口說道:“大人知道,我在早些年在仕途上有過坎坷……”
“這事不用你來提醒。”商成口氣很冷淡地打斷他,“我看過你的履曆,也調閱過你的人事卷宗,幾樁縱酒狎妓的風流罪過,就把你的棱角銳氣打磨掉了?看來你這個進士也不過如此。虧得霍公還替你說了不少好話一一明於事理,通曉時務,做事不避繁瑣且能擔當……”他撇嘴冷笑一聲,不再說下去。
聽著商成轉述霍士其對自己的讚揚話,冉濤低下頭,羞愧地說:“霍公謬讚了。其實,霍公才真正是他所說的那樣人。在葛平時,霍公他……”
“霍公是什麽樣的人,我比你清楚。”商成再一次很不客氣地打斷他。
冉濤咬牙歎了口氣,最後一次努力地想為自己作辯解。他說:“督帥,其實我當初被貶斥到燕山,並不是真有什麽風流罪孽。我妻子在楚州,上為我盡孝父母,下替我養育兒女,我冉濤再是言辭無狀做事顛倒,也斷斷做不出那等辜恩悖理的薄情事。我之所以不願去端州,也是有我的苦衷……”
“不就是個劉伶台案麽?”商成一哂說道,“十幾年前的老案子了,誰還耐煩去翻。你踏踏實實地做事,做出點紮紮實實的業績出來,到時候就是有沒意思人想翻你的老底,又能掀起什麽風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連孔聖人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難道還有誰比聖人還厲害,敢不允許別人改正錯誤?天底下也沒這道理!”
冉濤一楞。他詫異地抬起眼皮飛快地瞄了商成一眼,馬上就又低下頭去。這是《左傳》裏的話,“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督帥竟然弄錯了。不過他馬上替商成想好了理由:督帥雖然是天生的聰慧過人,既識字也懂很多道理,可畢竟不是真正的讀書人,偶爾錯用一次典故也很平常。他還聽別人講過好幾次督帥在這上麵犯的錯誤和鬧的笑話。不過,和絕大多數的官員一樣,他並不認為這點小小的瑕疵能掩蓋商成在其他方麵的優點。實際的情況是,很多人都認為,就是這個小毛病才讓人覺得提督大人更值得尊敬和信賴。這真是教人難以理解。
但商成說的也是實情。他確實是被劉伶台案和官場上的相互傾軋傷透了心。既然督帥把決定權交給他,那在七品的端州通判和八品的葛平轉運副使之間,他毫不猶豫就選擇了後者。雖然葛平寨的公務既繁重又瑣碎,可人活得很輕鬆自在,閑暇無事時和霍士其對座小酌,聽一聽霍公的種種奇思怪想和高談闊論,也是一樁難得的美事。況且在葛平他一樣有用武之地。和出任端州通判比較起來,葛平轉運副使才是真正的兼濟天下一一燕水兩岸林立的軍帳營寨難道不是一種預示麽?
既然冉濤還是不情願去端州,商成也就不再做更多的勸說了。端州的實際情況決定了那裏不需要一位帶著滿肚皮牢騷去上任的通判。看來,在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之前,端州的孟英也隻能繼續一身兼三職,把知府、推官和通判三者的差事一個不漏地通通抓起來。唉,希望下回見到孟英的時候,孟胖子可別累成了孟麻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