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時霍士其就被人叫醒。此刻天穹還是一團漆黑蒼茫,隻有極遙遠的地方透出青朦難辨的一道白線。護衛們已經把一切都打點停當,看他兩目無光垂頭發怔,馬上就有人遞過青鹽濕毛巾,匆匆洗漱過勉強打起精神,立刻就被人攙扶著架到馬背上。旁邊段四說道:“前頭探路的弟兄帶著個向導已經走了半刻”,又遞過一個幹糧口袋和裝水的皮囊,囑咐一句“餓了路上吃”,馬鞭子朝後輕輕一掃,接著就是一聲“出發”,一馬當前先頭跑起來。幾十個護衛簇擁著霍士其,立刻驅馬緊隨而上。旁邊關在破爛窩蓬裏的女人孩童一夜都不敢合眼,聽著外麵的動靜,生怕趙兵臨去殺人,抖抖索索地抱成一團人人噤聲垂淚,直到馬蹄銅鈴聲綿延向南漸去漸遠,餘音飄渺再不可聞,這才知道死裏逃生,頓時個個放聲嚎啕大哭……
歇了一夜,人馬都緩過些精神,一行人於路毫不停留,隻管打馬絕塵南下。待到辰中天光大亮,放緩戰馬作養馬力,各人也順便在馬背上吃喝,不一刻後繼續向南馳騁。日過隅中時分,已然遙遙望見橫亙連綿的燕山山脈。
現在已經是四月孟夏,雖然塞外苦寒大地尚未盡鋪新綠,可中原卻早就是天青水藍蔥山翠嶺。越近燕山,就越能感念到那數不盡的盎然生機。跟隨霍士其的護衛大都是燕山籍的兵,出兵一個多月,天天望的都是見的都是高天白日溟莽大地,日日見的都是枯木敗草荒崗起伏,放眼去除了孤樹單鷹就是空闊蒼涼,早就憋出一肚子鬼邪火氣。此刻近鄉情切,莫名激動興奮之餘禁不住就在大呼小叫,就中也有人忍不住放聲高歌。鄉音俚曲裏還夾雜著“遭娘的!我回來啦”之類的縱情呐喊……段四也不製止,隻引著隊伍跟隨向導馬不停蹄地疾奔。
將到午時,馬隊接近燕山腳下。前哨回報,已經和馬直川最前沿聯絡過,當地駐軍派出接應的幾十騎軍說話就到。段四和霍士其商量,都覺得現在不是亮出霍士其身份的時候,決定就由段四出麵接洽,其他事等進了北鄭城再說不遲。
馬直川也是燕山衛的一個大軍鎮,隻是因為燕北連年幹旱的緣故,眼下的駐軍規模遠遠比不了留鎮和如其寨。但是當年大軍駐守的輪廓還在。從燕山北口往南,順著去年才整飭過的驛道,沿途烽火台了望台絡繹不絕抬眼即是,一座座石砌碉樓就象一個個永不知疲倦的哨兵,孤單而寂寞地佇立在山顛崖頂。再越過即將湮沒在曆史長河中的漢長城和凋零殘破的故唐邊牆,緣著蜿蜒流淌的馬直河,攔馬寨、錮馬寨、清川堡、下河堡、成川關、六尺童寨……大大小小接連十餘座關隘堡寨,密不透風般守護著身後的大好河山。
沒有軍令,霍士其一行人在前沿哨所就沒能調換馬匹,無可奈何之下隻能將就著疲累不堪的戰馬繼續南下。沿途所有關卡都是驗憑即過絕不停留,如此,正午不到就趕至中堡。
中堡是馬直川駐軍的指揮所在。說是堡,其實倒更象是一座城,甕城敵牆箭樓一樣不缺,寨牆也不比留鎮低矮幾分,就是如今這裏的戰略意義遠不及當年,也不受重視,所以各種建築經年不修,看上去稍見敗落。但是虎老威風在;烈烈炎陽耀耀華光,在三四個駐兵小壘拱衛下,青磚條石築起的百年老城依舊如條巨蟒般踞座在河川上,傲然睥視著南來的一行。
中堡駐軍已經接到了通報,幾個校尉帶著數十個軍官小兵早早就迎過了河,還隔著兩三箭地,就有人大聲呼喊段四。
段四應了一聲,小聲對霍士其說道:“金喜,也是西馬直出來的,跟過大將軍,現在是北鄭邊軍指揮使。”朝著金喜齜牙咧嘴微笑點頭,嘴裏喃喃說道,“奇個怪了,他沒事不呆在北鄭,跑這裏來做什麽?天還沒熱,他就來納涼了?”
霍士其渾身骨頭早就顛簸得散了架,要不是他正當壯年,又從少年時開始就有早起練劍的習慣,也練就一付好身板,現在都不知道還能不能爬在馬背上。他有氣沒力地應了一聲:“我認識他。”他前年春天曾經到過西馬直,正好遇見大軍北征,當時商成去如其寨報到,就是留守的金喜款待了他半個月,後來又派人送他回屹縣。再上個月他得了個兒子,當時金喜正好在燕州公幹,聽說之後二話不提就送來十個“歲歲平安”金倮子。他那時候不在家,是他婆娘接待的,趕禮的人太多,大概還有點怠慢人家。她婆娘也是後來才知道,金喜出公務其實身上沒帶幾個錢,是找人借了錢又死當了個傳家玉佩趕的喜禮。錢不錢的是小事,他看中的是這“十足平安”的古風俗。他也非常感激金喜的情誼……
轉眼馬隊就到了跟前,金喜過來一把攥住段四的轡頭,連笑帶罵說道:“把你個瘟喪鬼!兩年多不見,官階爬得比我都高了!西馬直那隻老虎一巴掌沒抓死你也就算了,這老天爺眼睛也是瞎的?”攘著段四胳膊把他連拖帶托弄下馬,肩膀上狠狠搗一拳,又說,“乖乖!燕州那方水土是養人咧,吃得又白又胖。現在你要是回西馬直,周家那寡婦一準……”說到這裏一下沒了聲氣,倆眼猛地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瞪著旁邊馬背上同樣是正七品校尉戎裝的霍士其,一連吞了好幾口唾沫,哈著嘴就是說不出來話。
霍士其知道他多半是認出了自己,就在馬背上拱了下手:“金家老哥……”
金喜抬手指點著霍士其,人也變得口吃起來:“你是,是十,十……”
段四趕緊把住他兩條胳膊,截口說道:“我是回來公幹的。有公務要去北鄭!”說著使個眼色,手裏使勁捏了一把,“你在這裏做甚咧?”
金喜也不是個笨人,眼睛珠子雖然不停地朝霍士其瞟,嘴裏卻有一句沒一搭地和段四說道:“啊,那什麽,你有公幹呀……哦,是這,我視察邊軍防務,昨天剛到。哎唷喂咧個娘喲,你是不知道,這邊軍的狗屁事多,兩千多號的吃喝拉撒睡,我是一樣不落都在看顧著。當邊軍苦啊!爹不疼娘也不惜,吃沒吃的穿沒穿的。好不容易才盼著李慎大將軍駐在北鄭了。這不,前幾天才哀求著李祖宗開出一張調撥給養的公文,就馬不停蹄地跑去屹縣南關大庫裏哭窮,求爺爺告奶奶拱手作揖,真眼淚假鼻涕糊了一臉,好不容易拉了點東西回來,下麵人就來和我哭窮。東西拉回來當然是要分的,可就怕他們分贓不均自己先打起來,我隻好自己套上馬拉著車一家一家地挨著送……”
段四和霍士其對視了一眼。
李慎果然在北鄭!
金喜一段故事說完,見段四還是不提霍士其,就把後麵的幾個旅營校尉介紹給段四。
幾個校都知道段四是跟在商成身邊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過來先行個參見禮,噓寒問熱關心路上疲頓的暖心話馬上就砸過來幾籮筐,連帶還有人詢問打聽中路軍的戰事結果。聽說大軍已經占了莫幹,又把敵人都攆過了黑水河,登時眉飛色舞都有點摩拳擦掌的意思;又感歎時運不濟沒在中軍,居然沒能趕上這趟大功勞……
金喜找了個話縫,插嘴說道:“寨子裏已經收拾出酒席,昨天他們還打死一頭老虎,有好東西吃……”說完又不露聲色朝霍士其點了個頭。“您來一趟不容易,我也沒什麽好東西可送,正好,那張虎皮是上好的皮貨,您帶回去,給小公子做幾樣衣服。”反正旁邊人誰都不知道段四是個單身漢,他再大聲說話也沒人能明白這是說給霍士其聽的。
段四代霍士其道了個謝,隨即說道:“我馬上就要趕去屹縣南關大營,罷了還要立刻回燕州,飯就不吃了,有熱乎的餅饃送點過來就成。要是有白酒就更好。”
金喜一拍巴掌,笑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去屹縣,霍家六伯半買半送給了我兩大車才出鍋的白酒。你想要的是都行!”
“中堡裏有好馬沒有?我們跑了兩天兩夜,馬匹熬不住了,得調換一下!”
金喜皺了下眉頭。中堡裏倒是有馬,可這裏駐的全是衛軍,他一個邊軍指揮使在這裏可是誰都指揮不動。不過他馬上就有了主意,從旁邊扯過一個六品校尉,指著那人說:“你找他!他是馬直指揮使,別說換幾匹馬,就是再要百十號人,也就是他點個頭的事!一一老屈,能幫忙把他們的馬調換一下不?要不,我寫個借據,就算是邊軍找你臨時調換的?這樣上麵查問下來你也好應付。”
老屈蒲扇樣的巴掌一揮,咧著大嘴說道:“換就是了!還要個狗屁的借據!”
段四沒想到這個姓屈的如此爽快,高興地說:“那就承屈校尉厚情了!沒的說,以後有什麽為難事,直截到燕州提督府找我!”
老屈頓時笑得大嘴幾乎快要咧到後腦勺,立刻就讓人去預備最好的馬匹。
段四笑著又問金喜:“你幾時回北鄭?”他想,李慎是一軍之主,又做下如此天怒神怨的事,不用說,身邊守衛一定森嚴,所以北鄭之行必然凶險萬端。這時候多個人就多份把握。金喜是邊軍指揮使,說不定能以他的名義見上李慎一麵,到時隨即應變,或許一擊便能成事!
金喜隨口應道:“在這裏住一晚,明天打算去前頭幾個邊軍寨子瞧瞧……”猛挑眼覷見段四對自己使眼色,話風也就一轉,“……不過,既然在這裏撞見你,那幾個寨子不去也罷。那我讓他們幾個跑一趟,我陪你走一段路,順便說說話。遭娘的,咱們哥倆也有兩年多沒拉上話了!沒的說,這回你可得教教我一一你說你咋那麽快就從個獵戶爬上七品副尉了?我他娘的次次想去拍李慎的馬屁,為甚回回全拍在他的蹄子上呢?”
聽到這話,周圍幾個軍官全是一怔,隨即放肆地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