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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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2)北鄭行(五)

中堡駐軍的屈校尉看著粗夯,腦筋其實不笨,見段四說話藏頭露尾,從頭到尾壓根不介紹另外一個滿臉憔悴搖搖欲墜的七品校尉,金喜又賣傻充楞,就知道其中肯定有點什麽詭秘不可說之事。不過,到底是什麽事,他才不情願去打聽。連提督府的副尉都象是個聽人使喚的護衛,那事情肯定小不了,更不是他能過問的!既然段四急著趕路,他簡直就求之不得。立刻調換了軍中最好的健馬,又把吃食飲水連虎皮並雜七雜八的馬直當地出產備了幾大馱,再派出一隊騎兵持著他的引旗前頭開道,恭恭敬敬地把段四他們禮送出寨。

有中堡駐軍做前哨,道路更是暢通無阻。南邊的各個堡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事,遠遠聽到響鈴驚掠又望見指揮引旗飛馳,立刻就喝令沿街店鋪收攤子並驅逐行人清理道路,雞飛狗跳中鐵蹄雜踏,百十騎軍早就一擁而過,塵土迷漫間一團烏雲樣向南席卷……日央西跌時分,已經出了大雁關下了高粱坡。

高粱坡是馬直川所轄的邊緣,至此,陪同護送的衛軍便不能再向前。在高粱河的石橋邊,駐軍的兩個小校馬背上朝段四行個禮,說:“段校尉,職下們隻能送您到這裏。過了河你們一直向西南走,到小陳莊再折向東南,路上沒耽擱的話,起更時一準能到北鄭。”

段四點下頭沒說話,霍士其在旁邊說道:“多謝兩位相送一程。請問兩位的尊姓?”

兩個小校的臉上立刻綻出一朵花。

聽說兩個人都姓屈,全是中堡屈校尉的戶族兄弟,霍士其含笑點頭說道:“兩位的姓名我記下了。我想以後咱們還有機會相見。回去之後告訴你們屈校尉,以後若有機會,必然報答他今日的情份。”

這話顯然說得有點過頭。但是兩個屈姓小校一路相送等的就是這句話,雖然不知道霍士其的真實身份,可想來也不比段四低到哪裏去,再看霍士其言辭懇切神態鄭重不似隨口敷衍,都喜得眉開眼笑。又朝幾個人恭敬行個軍禮,一聲呼哨,引著隊伍紛紛雜遝而去。

看著一道煙塵翻翻滾滾消失在高粱坡後麵,金喜這才收回目光又驚又喜地問道:“十七叔……”段四截斷他的話,不容置疑地說道:“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趁著馬匹力氣還足,趕路要緊!”說完打馬就走。

段四根本就不顧惜馬力,一個勁地隻管催促前進。日跌未盡過了小陳莊,申時正刻過了拴馬驛,日漸薄山時穿過太平鎮,再行三刻,便過了燕北重要隘口萬重關。此刻所有的人帶馬匹都是累得渾身臭汗淋漓。段四的黑臉膛上布滿灰塵黃土,額頭鬢角汗如漿淌,解開頸下鐵片皮甲的兩顆褡扣透氣,抹了一把眼皮上滾落的汗水,指著前頭道邊一片密密蔥蔥的樹林說道:“就在那裏歇息一下吧。”

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說話,護衛們默不作聲翻身下馬,要不就呆著臉悶頭做事,要不就四周散開休息,喘息了半天,才有人站起來把帶的吃喝分發到各人手裏。

霍士其早就累得麻木了,全憑一口氣在強撐著。此時自覺四肢百骸早已經渺渺然蹤跡全無,胳膊脊背腿腳全部僵硬得渾無知覺,別說自己跨下馬背,就是想動根小指頭也不可能。三四個護衛圍蔟在周圍,小心翼翼地攛掇著才把他從馬上攙扶下來。架著他繞著幾棵樹來回慢慢地溜達,等見到他頭上身上汗水落盡,腿腳也能稍微能使上力氣自行點地站立,二話不說就把他的鐵盔皮甲護肩戰裙連帶內裏的大褂小衣長褲剝了個幹幹淨淨,隻留一條贄褲,段四拿過一葫蘆白酒,含嘴裏撲撲地照全身亂噴,旁邊的小兵立刻就搓熱了雙手在他胸膛胳膊脊梁腿肚子腳丫子順著筋骨脈絡摩揉碾捏。

這些兵當然不是家裏的身邊人可比的,粗手大腳兼手底下不知個輕重,把霍士其疼得皺眉皴眼齜牙咧嘴一個勁地直抽涼氣。段四扔了空葫蘆,就旁邊泥地上一坐,也不理會霍士其嚎著嗓子罵娘,懷裏掏了灰撲撲的幹餅子朝嘴裏塞。金喜過來圍著霍士其轉了好幾圈,咧開嘴笑了:“知道疼就好!十七叔,您可別罵段四了一一他這是在救您的命哩!”

段四幾口吞了餅子,拍著手一笑說道:“都知道我是個滾刀肉臭脾性,十七叔想罵就由他好了。來,金喜老哥,過來坐。”

金喜過來坐了。他還以為段四有什麽要緊話要說,誰知道段四喊過他坐就再不說話,低頭摘了腰刀,把綁在刀柄上吸手汗的絨線慢慢解開再重新密密匝匝地一圈圈纏好裹緊,一鬆一緊握著刀柄試了幾回,又擎出刀來用拇指肚刮刃口試鋒利。做完這些事,又把刀依舊掛好,卻還是不說話,鼓著眼泡淤腫的通紅倆眼,死死盯著路邊田埂旁一個小墳塚眨也不眨。

那是個新立不久的墳塋,四周幾步地方圓半棵草也看不到,土堆上鍬實壓土的痕跡也是清晰可辨。墳頭壓著個填滿土的缺罅陶盆,上麵還插著三支長短不一的香火。墳前沒有立碑,也沒有插冥牌,顯然是個沒成年的娃娃墳。塋堆前有塊尺許長的條石,還有些模糊的砍鑿字痕,大概就是旁邊田埂上的界石,被臨時拖來抵供案用。石案上用泥捏了些餅饃糕點,壘成三個小堆,還有幾樣泥人泥馬泥碗泥缽之類的玩意一一這可能是家裏人讓娃娃帶去陰間使的,也可能是娃娃活著的時候喜愛的玩具。墳塋邊插著根細木杆,拴著幾嘟嚕買路紙錢,還挑著個招魂幡。長長的五根回魄引在徐徐的輕風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撩動著……

過了很長時間,段四突然問道:“你說,我死了以後,能不能也有這樣的一個墳頭?”

從見麵到現在過了三個多時辰,金喜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話,礙於軍中的規矩禁令才一直沒有開口詢問。段四讓他坐在旁邊,他還以為馬上就能揭曉謎底,誰知道段四作張作勢鼓搗半天,冷不丁地竟然問出這麽一句,頓時令他張口結舌接不上話。摘了镔鐵盔使勁撓撓被汗水浸得發癢的後腦勺,含混地說:“你咋問這?”

段四耷拉下眼眉,唆著嘴角籲了一口氣,又問道:“你說,這人到底有沒有三魂七魄?要是有魂魄的話,那人死之後,魂魄到底是去哪裏了?”

金喜翻著白眼瞅他一下。他和段四其實不怎麽熟絡,在西馬直時兩人還起過幾次爭執,他還動手打過段四;段四也半夜扔石頭砸過他家的門。不過這都是當年的事。現在大家都是西馬直出來的人,和尚不親帽兒也親,見麵嘻哈一笑往事隨風而散,誰也不會在心裏記恨誰。因此他當麵說話也不怎麽忌諱,吸溜著牙根子道:“你他娘的還沒死,說這些喪門的鬼話做什麽?俗話說好人命不長禍害壞千年,一一放心!我死了你都死不了!”

段四大概也覺得自己把話說得太深沉了,嘿嘿一笑收起臉上凝重神色,望著金喜撇了撇嘴,笑罵說道:“你就拚命朝自己臉上貼金箔吧!當年扒拉牆頭偷看人家周家寡婦洗澡,是誰被擀麵杖砸得臉都青了?還抵死地不承認,非說是自己走路撞南牆上了。”

聽說金喜還有這樣的“光鮮事”,周圍幾個兵都把眼睛望著他嗬嗬直笑。

金喜斜著眼睛乜了段四一眼,本來也想揭出段四當初的一段故事,可周圍都是提督府護衛,話說出來讓人笑話是小事,被手下的兵士輕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思量著,也是哈哈一樂,胡亂說了幾句把話題顏麵遮掩過去,又起來攙扶住臉色蠟黃透灰的霍士其半坐半仰在馬鞍子上,這才低聲問:“你們這趟真是去屹縣?”

段四沒吭聲,和霍士其交換下眼神,看霍士其抿著嘴唇不點頭也不搖頭,知道他也有點拿不定主意,就問道:“你這北鄭指揮使當得如何?比在西馬直順心吧?”

“狗屁的順心!”一說起這事金喜就是一肚子的火氣,連找段四打問這趟到底出的什麽差使的事也丟在了腦後。“還不如在西馬直做我的小哨長!去年大將軍就下過令,邊軍平日糧餉比照衛軍常例的七成發放,剩餘的三成到年底也劃給邊軍,年關前隨元宵年例走。這規矩好,底下將士們也高興,可誰讓我們端州地麵有個李慎李大將軍哩!”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我遭他娘的李慎十八代血祖宗!老天爺咋不一個雷劈死那王八蛋咧!一一去年臘月,我們端州邊軍十幾個指揮去給他拜年,指望他能高抬一下手,把那三成糧餉劃撥過來。誰料想,他在端州府右軍指揮衙門裏屁也沒放一個,人都沒讓我們見,就派個小兵出來告訴一聲沒錢也沒糧,就把我們打發了。我們十幾個指揮差點沒在衙門前抹了脖子一一他說句‘沒錢’容易,我們回去怎麽辦?下頭人為多出的這三成餉苦苦熬巴了一年,要就看不到糧餉銅錢,能把我們都撕碎吃了!我還記得那天,十二月初四,還在下雪,天寒地凍的,我們十幾個人在衙門口苦苦哀告,不是要糧餉,是想見李大將軍,求他體諒體諒邊軍的苦處,好歹把糧餉劃還我們一部分……”他痛苦地捧著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再也說不下去了。

“那後來呢?”段四默了一刻,問道。看金喜的痛苦模樣,他能想見當時的淒涼光景。

金喜抹了把臉,臉上露出一種說不清楚到底是笑還是哭的表情,吸了吸鼻子淡淡說道:“說起來我們運氣還是不錯,那天右軍的乙旅也來給李慎拜年。乙旅的旅帥秦瘋子同我們的一個指揮是過命的交情,他替我們說了幾句好話。他是李慎手底下第一得用的心腹人,他說句話比我們說幾百句話還管用。有他幫忙,李慎總算給了我們一成七……不怕說出來你們笑話,為了這一成七,我們端州邊軍是把什麽好話好辭都說盡了,就差沒給他下跪了!”說完抿嘴搖頭淒慘一笑。

“錢老三和範全他們,就沒幫你們一把?”段四又問。這也是關鍵。時過人心變,人心隔肚皮,就算錢老三他們是商成一手帶出來的人,可此時此刻,很多事情他和霍士其都不得不預先防著一手。

金喜搖了搖頭,說:“這事扯到整個端州邊軍三四千號人,他們就是想幫忙也插不上手。再說,我在北鄭也虧得有他們前後幫扶,找他們應急借個糧呀錢的事常有,有兩次端州方向拖欠我們的錢糧,還是他們出麵替我討要回來。”說著又歎了口氣。“……你們不知道,錢老三他們也難。他們的兩個旅都是騎旅,開銷大,李慎抓著錢糧財務不放,他們也是時常吃上頓沒下頓;李慎還經常指使右軍指揮衙門找他們的紕漏,三天兩頭把他們逼得跳腳。”

段四和霍士其都有點驚訝。這可是頭一回聽說!錢老三和範全的兩個旅都是七個營編製的大騎旅,是右軍乃至整個燕山衛軍中的頭一等主力旅,這事他們知道;可錢老三他們不時被招回燕州衛府學軍事或者聽戰術戰例講解,和商成也有書信往來,卻從來沒聽他們提過這方麵的事啊……這是怎麽說的?

金喜冷笑了一聲,說道:“李慎那點黑心腸子,誰還不知道?他就是想把錢老三他們逼走,好讓他的人去接管那兩個旅!錢老三他們不和大將軍說,就是不想讓大將軍知道了煩心。他跟我和範全姬正說了好多次,再三叮囑我們不許把這事傳到大將軍那裏,還說不管怎麽樣,哪怕是打落牙齒合血吞,他們也得把這兩個旅替大將軍守住!”

他是個粗人,話說得淺白,可霍士其已經聽得眼眶濕熱心頭滾燙,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油汗泥土和淚水,正想說兩句話,就聽段四問道:“你在北鄭,手底下合計算來有多少人?”

金喜一怔。這話問得蹊蹺。他隱隱地覺察到一點東西,可急忙之間又琢磨不出其中的滋味,便實話實說:“城裏不多,隻有六十來人;城外還有一個營。不過不滿員,也不是五營編製,隻有三百人不到。”

“你能指揮多少?”段四又問。看金喜眨巴著眼睛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說道,“我是說,這三四百人裏麵,能聽你指揮的一一就是你說做什麽就做什麽的一一有多少人?”

金喜不清楚段四為什麽這樣問,他盤算了一下,老實說道:“除了這幾個,”他指了指周圍的四五個邊兵,然後豎起兩根食指交叉一比劃。“另外隨便指使得動的最多十個。”

段四和霍士其心頭同時一涼:這也實在太少了……但是段四的心思和霍士其又不全然相同。人雖然不多,可他還是很有點佩服金喜。能有這麽些人,說明金喜在軍務上還是非常用心思的……

金喜已經覺察到霍士其輕裝簡行的目的必然非同小可,思量了一下,小心地說道:“我的人的確不多。不過,你們大概不知道,錢老三和範全他們的兵就駐紮在北鄭城外,假如大將軍有什麽鈞令的話……”他飛快地在霍士其和段四臉掃了一眼,傾伏下身子壓低了聲音輕輕說道,“大將軍要是有什麽鈞令,他們就可以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