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寒露以後,燕中北地區的雨水幾乎就沒有停頓過。從燕州到燕水越留鎮至鹿河莫幹,時而大雨瓢潑宛若天河決口,時而細絲紛紛仿佛三月青蒙,忽而斷續纏綿,忽而傾盆直瀉,綿連幾百裏的山巒草灘處處都是霧靄迷漫藍嵐翻湧,還是沒頭沒尾地落個不停。偶爾也有雨住的時候,浸骨的涼風卷走灰雲,剩下一顆蒼白的日頭孤零零地懸掛在天穹上,疲憊地閃耀著慘淡冰冷的光芒,俄爾便無奈地隱到大團大團的鉛灰色暗雲背後。寒冷的雨依舊在無休無止飄著,落著……從燕山北麓深入大漠,放眼極望,視線所至幾不見一絲的綠色。無論是高高的大草甸還是坦闊的大草灘,無一處不是草枯木萎。凋落的草皮樹葉被風卷著,有氣無力地貼地打旋。幾隻落隊的大雁排出稀疏的雁陣,一路拖著淒涼的叫聲向南方飛去。寒露已過,霜降即至,草黃蟲俯,朔風將起,寒冷肅殺的冬天即將來到。
九月二十三,霜降前一天,一隊三四十騎人馬,裹著一身的漿水泥斑,頂著凜冽的朔風,在枯草黃灘間由南向北疾馳。因為雨水不斷,這條人踩馬踏車輪碾壓出來的道路上到處都是積水,混滿泥漿的水氹深的地方能半沒車輪,所以馬隊便分成兩列盡量在泥道邊的硬地上前進,馬蹄雜踏濺起的漿水飛得到處都是。一支正在艱難前進的糧隊避讓不及,連人帶車馬並糧包都被砸了個結結實實。慌亂中又有幾匹馱馬受了驚嚇,把十幾個麻袋全摔進泥濘裏,趕馬的民伕和護糧的士兵都站在齊膝的泥水中望著那隊騎兵的背影破口大罵。
那隊騎兵對這些人的喝罵毫不理會,隻管緣路飛馳,不幾時就把那支糧隊拋得不見蹤影。待前頭遙遙地望見一道緩緩而起的大草坡,才略略地放緩馬力。
那道草坡上綿連矗立著幾座小城寨。因為距離還遠,所以暫時瞧不出它們的仔細模樣。但這幾座城寨的名氣極大。從東元十九年到現在,短短三年時間不到,大趙與突竭茨之間的連番惡鬥,都是圍繞此處展開。東元十九年秋天十萬趙軍敗於此地,戰死被俘者超過六萬;一年後燕山衛派騎兵襲擾草原,也是打到此地才止步。那一戰是燕山後起將領孫複的成名之作,先是見人就砍殺得草原上人頭滾滾,接著又在留鎮設伏圍殲了一千多突竭茨追兵,還饒上突竭茨東廬穀王的一個兒子。今年春天,大趙的燕山提督商成親自領兵又打到這裏,以莫幹寨為中心,八千趙軍西拒北擋兩萬突竭茨兵不落絲毫下風,捎帶手還把東廬穀王的九千兵馬壓在白狼山穀裏整整十五天,若不是燕東的趙軍沒能如期前來合圍,東廬穀王能否苟活一命還是兩說。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當這支趙軍因為得不到友軍的支持而不得不黯然撤退時,突竭茨人最初連銜尾追擊的勇氣都沒有,就更能看出這支趙軍留給他們的“深刻印象”。
現在,距離那場戰事還不到半年,燕山趙軍再一次把軍旗豎在莫幹寨的寨牆上。然而俗話說“此一時彼一時”,寨子還是那座寨子,兵還是那些兵,連領兵的趙軍將領也差不多還是那些人,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今時不同往日。別的不談,隻是坡上坡下的那些城寨營盤,座座都是凱歌不起鼓聲不鳴戰馬不喑,死氣沉沉的,遠沒有春天裏的昂然氣度。莫幹寨南門牆頭上樹著的幾麵軍旗,也是無精打采,被雨淋濕的旗角不時被風撩起,又濕嗒嗒地垂下去。牆頭牆下還有十幾個值日的軍官兵士,雖然個個都努力把腰板挺得筆直,但臉上卻沒有幾分生氣,神情呆板得就像是霧結成的早霜。就連他們的眼神,也和這寒冷蕭瑟的天氣一樣呆滯。
眼下,那隊南邊過來的騎兵已經穿過草坡下的兩座小營盤,直奔掩蓋不住敗相的寨門。把守寨門的兵士大概已經驗過尖兵帶來的關防,遠遠地就已經列隊敬禮,騎隊中為首的緋袍將軍橫臂還禮,戰馬卻卻沒有停留,馬蹄聲碎響中幾十騎一擁而入,堪堪到了道路盡頭的一座院落前,才收束住馬匹。
緋袍將領滾鞍下馬,隨手把馬鞭子和濺滿泥漿的戰袍都甩給親兵,一個青袍校尉急步迎上來稟報:“文將軍,我們司馬已經等你很久了。”
這個被稱為文將軍的人就是文沐。他大約三十六七歲,中等偏上身材,修長秀氣的眉毛下是一雙深邃的丹鳳眼,再加上略見蒼白的清臒麵容,神情中流露出來的深沉憂鬱,都讓他看上去不像個將軍而更像是個讀書進考的仕子。他問校尉道:“中軍的孫奐將軍和邵川將軍到了沒有?”
帶路的校尉恭謹地回答:“稟將軍,孫邵二位將軍已經到了。我們左軍的齊將軍也在了。”
文沐的臉上沒動聲色,目光卻不自禁地凝滯了一下,卻是一閃即逝,點了下頭就不再說話。他已經看見校尉說的左軍齊將軍,就是燕山左軍的司馬督尉齊威,正站在堂屋門口朝他微笑拱手。
這是員老將,軍中的資曆不比蕭堅楊度差,東元六年就已經做到河熙二州刺史,其升遷之快,與蕭堅相比或許少有不如,可比楊度卻要強似幾分。這人不僅資曆老,還善於練兵,東元元年、東元三年和四年,他帶的兵在澧源大營的大演武中都是名列三甲,東元四年更是一舉拔得頭籌,是個連當今聖上都誇讚過的人物。不單如此,他的戰績更是不俗,東元十四年大趙與吐蕃在河州一線起紛爭,他在河州以百二十騎大破吐蕃兵六千。齊威有此等功勳,就是稱讚一句“威震西北”也不為過分。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將軍,在東元十四年的河州大戰結束之後,他便被平調去孟州任刺史,不久又調到蔡州任刺史,再以後就在河東馬場當了個副指揮使……如今,隻要說起這段經曆,齊威從來都對上柱國、安國公、隴西提督嚴固沒有半分好辭色,逢人就講嚴固這個人心胸狹窄,見人就說嚴固這家夥疾賢妒能!
事實也的確如此,齊威之所以多年不得升遷,職務還略有下降,這其中大部分都是嚴固的“功勞”。
但齊威又是不是真的如同他自己所說的那樣,純粹是被嚴固所害才招致今日的結果?
以前齊威不在燕山衛軍中任職,他的事也鮮有人提及,即便是偶爾有說道,也隻當是茶餘飯後的閑話談資。可如今不同,齊威到了燕山衛成了大家的同僚,這個人的過去種種當然也就成了大家關心的事情。何況軍旅中的日子最是枯燥乏味,最多的就是閑極無聊之輩,自然就有好事者去刨根問底一查究竟。
齊威一不是和尚二不是提督,往日同僚也都是軍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衛府一群好事之徒攀親朋找舊友,借著邊軍重鎮驛道暢通無阻的便利,短短個把月,齊威的底細就被刨出來。事情的由來是這樣的:在西北諸胡中,有個夾在大趙、吐蕃和突竭茨之間的小國烏罱。作為小國,烏罱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前任烏罱國王有一群妃子,但最重要的是四個後妃。這四個後妃一個是吐蕃人,一個是突竭茨人,一個是西域胡姬,還有一個當然是大趙的女子一一不過並不是什麽官宦人家的女兒,而是個商人的庶出女兒。這個聰明的烏罱國王大約是這樣想的,他既然是四家的“女婿”,想來四家人都不會與他為難。事實也確實如此,他在位的那些年,大趙吐蕃突竭茨,烏罱周邊的三個龐然大物誰都沒去找他麻煩;也正因為有這三家,諸胡裏也沒人敢去打烏罱的主意。然而凡事有正就有反,東元十二年春夏,烏罱國王病逝,臨終時沒有留下王位繼承的遺囑,幾個王子為爭奪王位大打出手,國內一片大亂。幾位王子誰也不占上風,於是分別向三個大國申請“政治保護”。大趙百多年裏的國策一直就是“北向積極防禦”,除了對突竭茨高度重視之外,隻對吐蕃和南詔稍加關心,其餘無論大國小國基本都不留意,若不是烏罱國二王子遣人遞送國書,上京甚至壓根就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個烏罱國。正因為如此,所以烏罱王子的求救信也沒有得到重視,書信在禮部一壓就是幾個月,那邊吐蕃和突竭茨已經在烏罱國境內大打出手,這邊宰相公廨還在反複討論兩個連半寸土地都不接壤的國家為什麽動手的緣由。這一仗一打就是兩年,也把烏罱國打個稀糟爛,雙方筋疲力盡也沒分出勝負,隻好坐下來談判。東元十四年夏天談判有了結果,烏罱國一分為二,東烏罱屬於吐蕃的勢力範圍,西烏罱歸入突竭茨率領的諸胡。吐蕃幫著東烏罱新王確立了王統,就開始逐步撤軍。也就是這個時候,東元十四年大趙與吐蕃之間的河州大戰正式拉開帷幕。
河州大戰的第一仗就是齊威的成名作“百騎破六千”。百二十騎確是百二十騎,但六千吐蕃兵中卻有五千多人都是輸送糧草輜重的“民伕”,這邊齊威俘虜繳獲無數,那邊另一支歸國途中的吐蕃軍趁著河熙二州刺史不在駐地的機會,輕輕鬆鬆就奪了河州城,順便與另外一支吐蕃軍聯手設下埋伏,把匆匆趕來救援的三千趙軍包了餃子;而這三千趙軍的統帥,就是後來的上柱國、安國公、隴西提督嚴固。據說當時嚴固是跳進一個糞坑裏躲了兩天兩夜,這才僥幸逃出性命。有了這段“緣分”,嚴固後來的所作所為也就不為無因一一嚴固綽號“嚴百勝”,一輩子都沒吃過幾場敗仗,即便偶有敗仗也是敗得瀟灑自如,然而當年在河州那兩天一夜裏的遭際,必然就是他生平第一樁的奇恥大辱……
衛府的好事者還查出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齊威當時在河州是不請而戰,而且是違令而戰一一隴西提督府三令五申不許和吐蕃人動手,齊威偏偏就動了手;他不僅動了手,還親自帶兵掩殺吐蕃人六十餘裏,結果丟了河州城。更教人不可思議的是,就是這樣一個無意間挑起河州大戰的家夥,戰後居然什麽處分都沒有,僅僅是平調中原了事。幾年間他在幾個不著痛癢的職司上東摸西混地,居然還升了一級,然後被狗尿淋到頭上,竟然調來燕山衛做上了左軍督尉。要知道,這可是燕山左軍,不是什麽澧源禁軍,更不是什麽中原駐軍。燕山左軍是什麽地方?那是燕山衛軍的頭等主力!燕山衛軍又是什麽?那是大趙諸軍的頭等主力!燕山左軍就是大趙的頭等主力中的主力!乖乖,這齊威從個養馬倌一步登天成為燕山左軍督尉,運氣簡直是好到無以複加!
當然,人們在羨慕齊威的好運道的同時,也很敬佩這個人的本事。這人在練兵上確實有真實本領,在河東馬場當指揮使的那兩年,也讓他對騎兵和騎馬步兵有很深的了解,這些東西對燕山左軍由步騎混編向全騎軍的轉變大有裨益,假以時日,目下已經是大趙編製最大的燕山左軍一一全軍七個旅另六個營滿員編製一萬六千八百人一一很有可能會成為商成所說的那種針對整個突竭茨左翼的“戰略性威懾力量”。但這個人的毛病還是和過去一樣突出,依舊是不顧大局而輕舉妄動。或許,這樣說還是輕的……
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裏,因為燕東和燕中兩路趙軍的一再失誤,燕東的局勢急劇惡化。本該以“雷霆之勢”挺進草原的燕中孫仲山部,在猶豫、躊躇和遲疑之中,用三十九天走完留鎮和莫幹之間的三百五十裏道路;因為中路軍施加的壓力不夠,燕山衛府預計的突竭茨東廬穀王率部馳援黑水再虛晃一搶返身殺回的情況並沒有出現;東廬穀王所部和突竭茨山左四部不僅沒有回援,反而在白讕河穀布下一個口袋陣,靜待燕東衛軍自投羅網;但天算不如人算,郭表謹慎的性格救了燕東趙軍一命,他本該八月中秋前就進草原,可不知道為什麽,他居然把進軍的時間向後推延了五天,就是這多出來的五天,讓設伏的突竭茨人自行暴露出意圖,連場惡戰下來,趙軍寡不敵眾隻好逐步撤退,所幸的是大部都安然退回了燕山,但親率鄭七所部騎旅斷後的郭表卻失陷在草原上。從八月底到現在,如其寨和“燕東咽喉”廣平驛先後陷落,三萬突竭茨人繞過孤城北鄭,一路向西猛攻端州,一路南下直撲屹縣,燕東各地被戰火席卷的村鎮堡寨城池不計其數。就是在這種危急的情勢下,齊威竟然罔顧燕東指揮西門勝的軍令,一門心思要執行提督府和衛府最早製訂的秋季草原方略,最後從本來兵力就捉襟見肘的左軍裏拉扯出兩個半騎旅四千餘人,攜帶著十天的供給,由馬直川出草原,頂風冒雨趕了三四百裏路,曆經十七天趕來莫幹和中路軍匯合。
文沐記得清清楚楚,五天前,他正在這間堂屋裏參加會議,當聽人稟報說齊威的四千人馬距離莫幹不到一天路程時,整間屋子裏霎那間便鴉雀無聲,即便正堂上燒著一堆紅通通的炭火,每個人還是覺得胸口脊梁都是一片冰涼。半晌,才聽邵川從牙縫裏迸出一句話:
“遭他娘!西門勝怎麽沒砍了這混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