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種吃了隻蒼蠅的膩味感覺,但文沐還是強壓著心頭的不快向齊威行個軍禮,不待齊威開口說話便邁步走上矮矮的石階。在進門的那一刹那,他還在心頭嘀咕,這種時候齊威居然有心情出來笑臉迎接自己,難道是過去的一兩天裏有了新的戰報,燕東的危難局麵有所好轉?
說是指揮所,其實這間勉強算是堂房的屋子並不比寨子裏其他的泥垣茅草屋大多少。和別的頂破牆塌低矮泥屋一樣,堂房四麵的牆上也沒留窗戶,門上還是還掛著禦寒的厚棉帳,本來就不通風,偏偏屋子裏還燒著一堆火燃著六七枝大油蠟,一撩起門簾,一股朽木燃燒的焦糊氣味便撲麵而來,嗆得他忍不住使勁眨了幾下眼,半天才看清楚屋裏的情景。
除了齊威,屋裏還有三個人。左軍司馬、中路軍的統帥孫仲山,正站在木框輿圖前。輿圖兩邊各按著一座雙杈的燭山,四枝羊油大蠟燭火熊熊,火苗子竄起尺半許高,一股股黑煙隨著飄蕩移動的火頭筆直騰起。孫仲山的背影被搖曳的光影拖映在角壁上,黑黢黢的身影就象一座安靜的大山,深沉地凝視著這間小屋。屋子正中是個用石塊壘起來的火塘,一根大木頭燒得劈裏啪啦亂響,時不時地炸起幾點火星,閃耀著上下躥騰,倏爾便消逝得無影蹤。火塘邊胡亂放著幾塊碎泥磚和鵝卵石,中軍司馬孫奐和中軍司馬督尉邵川隔著火塘對坐,看見他進來,隻是默默地點個頭,就又埋首烤火。
文沐摘下兜鍪走到邵川旁邊,用腳把大半截泥磚朝後踢了踢,這才坐下,正想說話問問今天的會議需要商議些什麽要緊軍務,一抬眼,看見邵川繃著臉輕輕搖了搖頭,也就把想問的話都咽回去,也學著他們倆,岔著兩手烤火取暖。
孫仲山也聽見屋裏的響動,回頭望了一眼,點頭說:“昭遠來了。”他擺了下手,示意文沐不用站起來行禮,從旁邊的軍案上取了一遝文書遞過來,啞著嗓子說,“昨晚和今早到的戰報,你先看看。”就是遞文書接文書的這麽一刹那,文沐已然瞥見孫仲山的形容比五天前更見憔悴,眼窩深陷,眼眶裏紅彤彤一片蛛網般爬滿血絲,眼神中除了疲憊就是焦灼……
文沐深沉地凝視了孫仲山一眼,正想說兩句寬慰的話,孫仲山已經轉過身,繼續對著輿圖出神。
他無聲地歎口氣,低下頭,對著火堆忽明忽暗的光亮開始看文書。出兵以來,大軍和衛府一直保持著聯係,從莫幹到燕州再到端州,或經燕州至上京,每隔兩個時辰就有快馬往來傳遞最新的戰場形式和敵我態勢。然而,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因為燕中北地區連降大雨導致道路泥濘阻塞,燕東的戰報經燕州再送到莫幹,路途上要比平常耽擱更多的時日,所以這裏都是十多天以前的消息,很難說還能有些什麽作用,隻能是用來了解燕東半個月之前的局麵變化。可以說,這些在時間上嚴重滯後的戰報對中路大軍當前所麵臨的難題毫無意義,也無法幫助趙軍打破莫幹的相持局麵。
昨天傍晚和今天上午一共到了三份戰報,燕東的形勢並沒有顯著惡化。西門勝已經退守屹縣臨關,張紹也於九月初七到了端州,兩人一南一西,拚死命阻擋住突竭茨人西進南下的步伐。戰報上還是沒有北鄭的確切消息;但戰報上也有提到,不管是端州還是屹縣,兩個方向的突竭茨人兵力都沒有明顯的加強跡象,很顯然,屠賢還死死地守在北鄭。雖然眼下北鄭已經成了一座孤城,在數倍強敵的嚴密圍困下,破城也隻在早晚之間,但突竭茨人一天拿不下北鄭,西去南下的敵人都一天不敢掉以輕心。這大概算是燕東燕北兩處都遭逢的艱難局麵中唯一教人欣慰的消息吧。
飛快地看過三份戰報,剩下兩通書信。一份是張紹抵達端州之後寫的,一份是霍士其從留鎮發出。他的目光在兩通書信的封皮上掃了一眼,沉吟著先打開了張紹的書信:
“奉莫幹左軍司馬孫並轉孫邵文三位將軍共閱:當下燕枋二州承平無事,而端州或有小厄,故餘已於九月初七移營至此,不為其他,但求得保彼土之完也。初九重陽,本念攜友登高,然突賊忽至,幸得城中軍民一心聚誌成城,當日鏖戰三時,賊至晚方去。試觀之,賊勢雖大,然旗幡混雜呼號班駁,軍械糧秣似有不足,當非有心而來。餘反複思量,若闔州軍民勉力與之周旋,賊見事不可為,數日間自當遠遁。紹字。九月初九晚頓足長揖預祝大勝於端州。”
末了還有一列小字:“此信將發時,接西門克之將軍紅旗報捷。彼日前於屹縣拱阡關小勝,斬賊首百餘,俘馬匹若幹。”
文沐沉思著,又拿起霍士其的來信。才一打量,信箋的第一排字就讓他的眉頭一皺:
“稟中路指揮孫將軍”
這並不是私信,而是一份公文。他唆著嘴唇沉思,目光順著紙箋上的自己由右至左一列列地仔細看過去。
“稟中路指揮孫將軍:自月初以來,燕中北大雨連場,至十四日申時正刻,集合各地文告通報,計有毀壞橋梁十座,崩塌陷落掩埋道路不可行者二十七處,其餘泥濘阻塞洪水漫滯樹倒石壞者不計其數。其中尤以留鎮向北出燕山一段損毀最甚。定橋崩塌,平橋毀壞極甚,十五日晌前中軍所屬舟車匠營並留鎮新設之工兵營各自來報,平橋須一晝夜可見用,定橋需三晝夜或能監用。留鎮向南八十裏,向北五十裏,路途泥濘足沒馬膝,輪車無以通行,留鎮所積糧草軍械冬衣被服者已過六日。不得已,違將領令命,改車馬輸送為人力輸送,現已向周近各縣鄉村寨堡發文,嚴令各地召集人手赴留鎮效用。然,大雨彌漫道路不通,當役應募者難以按時輸役,軍輸重任亦萬難依令按時。職下霍士其,九月十五日寅時於留鎮字。”
他把兩封信又從頭至尾再讀一遍,仔細琢磨著信中的意味。從內容來看,張紹的信確是一封私信,但信的抬頭卻是公文形製;霍士其的來信完完全全就是一通公文,卻偏偏不簽公印,末尾押的也是私章。張紹在信上說得輕鬆,似乎突竭茨人攻打端州就是一樁不足掛齒的小事,幾句關於敵人未來動向的斷言,更是顯得自信滿滿。信尾還特意提到西門勝小勝一場,估計就是用的激將法,想讓孫仲山在莫幹動起來,打出一場更加漂亮的大勝仗。而霍士其的信上卻字字句句都在提困難,不是道路阻塞就是軍輸艱難,雖然沒有半個字提及其它,但辭間信外通篇就是一個意思一一撤軍!天不與我,後勤輜重跟不上,趕緊撤軍,要立刻就撤!
他沉吟著,把目光望向孫奐。屋子裏有五個人,大軍的指揮孫仲山還在輿圖前沉思不能打斷,其餘的人就以職務勳銜僅次於孫仲山的孫奐為馬首。哪怕孫大嘴從來就與“智勇雙全”中的“智”不沾邊,別人也不能搶在他之前說話。
孫奐正拿著把鐵鋏在火堆裏夾木炭,感覺到他的目光,擰起眉頭把嘴角朝自己的副手邵川撇撇嘴。
左軍督尉邵川有付白白淨淨的臉膛,麵目生得極是清秀文氣,三十四五歲的年紀,看上去倒和二十來歲的青年差不多少。他笑著說:“張繼先和十七叔說的都是一回事。”說著話,從火堆裏刨出一塊烤得黑糊糊的東西,左手顛倒右手拍了兩下,塘灰都沒拍打幹淨就湊上去咬了一口,嚼了兩口,朝牆角噗地吐了一口。“還沒熟!”就把那東西又丟進火裏,抓起腰裏掛的葫蘆灌了幾口,隨手就把葫蘆遞給文沐。文沐不好酒,接過來也沒喝,假裝沒看見齊威半抬起的胳膊,把手將葫蘆交給孫奐,沉吟說道:“十七叔信上說的……”他停頓了一下,抿抿嘴唇,重新開口說,“我看張將軍的信,應該不是說撤軍。”
“所以說讀書人的話信不實啊。”邵川說。他咧著嘴把自己的左腿搬了一下,讓它離火塘遠點。前年莫幹突圍時他是大軍的前鋒,這條腿在那一仗裏中過藥矢,當時缺醫少藥,等回到燕山,已經延誤了治療時機,後來就留下一個病根,每每遇到陰天下雨就酸澀脹痛。他揉著大腿說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張繼先敢擅離職守?他不在燕州好生呆著,沒事跑去端州,他想做什麽?顯然是端州方向事態緊急,別人去的話他放心不下,隻能親自去守著!”
這個事情文沐剛才看信時也想過。張紹忽然去了端州,事前半點風聲都沒朝莫幹方向透露,這道理無論如何也說不通。
“有什麽說不通的道理?”邵川笑起來。“張繼先也是突然間接到急報,什麽都來不及做就急急慌慌地奔了端州;等初七趕到端州,隻怕連洗把臉的時間都擠不出來便開始布置守城,直到初九那天突竭茨人攻城沒得手不得已暫時退卻,他才有時間寫這封信。一一我還敢打保票,張繼先寫這封信時,他就在北邊的城牆上,連衙門都沒回就急惶惶地寫這封信!”
文沐皺起眉頭瞪了邵川一眼。邵川的話,前頭半截他信了七八成,但末一句說張紹強自鎮定著在城頭上寫信,把一番求告大軍回援的心思隱在激將法中,他無論如何都覺得不牢靠。他展著紙箋,低頭又想去看張紹信上的哪一句露了底,孫奐沒說話先砸過來一塊半紅的木炭:“滾你娘!紅口白牙,你在這裏嚷嚷什麽酒話!前頭大將軍隨口說了句‘邵川打仗的風格最像我’,你他娘的就真覺得自己是個人物能和大將軍比了?四千人打了幾天,連突竭茨人的牛車軲轆都沒摸到,你哪點象似大將軍?還有臉跑這裏來打保票!”
木炭直接就砸在邵川的肩頭,一串火星隨之迸起四濺,有幾顆甚至濺到他的腮邊鬢角。邵川隨手拍了拍火星熄滅後留下的灰燼炭渣,渾如沒事人一樣說:“這信紙是綿紙。”看幾個人都不明白,又說,“公文通常都是用竹紙,據說那玩意好吸墨汁,寫出來的字漂亮。綿紙是平常人家裏糊窗戶塞窗縫用的。”
自打坐下,齊威就一直沒吭過聲。他把張紹的信箋要過去,拿手裏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忽然問道:“就算是綿紙,也不能據此斷言繼先將軍是在北門城上寫的信吧?”
雖然屋子裏沒人想搭理齊威,但齊威提的問題正是大家想知道的事情,所以孫奐和文沐也把眼睛望向邵川。
假若單是齊威一個人的話,那邵川毫不猶豫就會讓這老家夥碰一顆硬釘子。他不能落孫奐和文沐兩個人的情麵,隻好說:“端州城裏統共有三家紙鋪。兩家在學子街,一家緊鄰著北城門,張繼先不是在北城門找人討要的綿紙,還能是在哪裏?”
這個解釋當然不合情理。既然邵川都說端州城裏有三家紙鋪,那他憑什麽斷定,張紹就一定是在北城找來的綿紙?為什麽不能是城裏那兩家而必定是第三家?
邵川很輕蔑地瞥了言辭咄咄的齊威一眼:“學子街過去就是端州府衙。”未必張紹吃飽撐得,到了衙門口還去找幾張綿紙來寫封書信?
孫奐和文沐麵麵相覷。他們倆都在端州呆過不短的時日,卻從來沒留心過這些事情。端州城裏是三家紙鋪還是兩家紙鋪,紙鋪是靠南還是靠北,似乎和他們全無半點的幹係;更沒想到,區區一張臨時當作信箋的綿紙,居然能有如此的用場。借著火光望著齊威手裏那張快被揉碎的薄薄綿紙,還有綿紙上張紹那仿佛故友見麵談天說地般不疾不緩的語氣,哪裏能想到端州的局麵已經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文沐的腦海裏驟然掠然間掠過信上所寫的那句話,“幸得城中軍民一心聚誌成城”一一這哪裏是張紹在自我謙辭推功於軍民,明明就是當日血戰的真實寫照啊……
齊威更是被邵川的一句話頂得啞口無言,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手裏捏著薄薄的紙箋都有點微微地顫抖,半天說道:“照你的說法,那張繼先在信尾提到西門勝的勝仗,又該怎麽說?”
邵川先不理他,從灰堆裏撥拉出一塊鹿肉在木根上磕掉炭灰,眼睛珠子都沒瞄齊威一眼,不冷不熱地說道:“早上到的戰報裏,這月初八那天西門勝還在臨關阻截突竭茨人南下,怎麽張紹初九的信上就說,西門勝退到了拱阡關?小勝!”他嗤笑了一聲。“屁的小勝,至多就是突竭茨人強攻不下而已。”他翻著眼皮瞅了齊威一眼,又低頭望著手裏差不多都烤成黑炭的鹿肉幹巴咂下嘴。“齊老將軍新到我們燕山,大約對各地關隘駐軍還不熟悉。拱阡關是端州東部四縣的最後一道屏障,一旦失守,突竭茨大軍就可以直撲而下,要是屹縣的南關大庫被他們奪了,西門勝就是長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言下之意,丟了拱阡關和南關大庫,西門勝多半是活不成,可私自率兵擅自行動的齊威,頸項上那顆白發蒼蒼的腦袋先就保不住。
這席話一出口,齊威就是個泥性人的脾氣,大約也要發一通火,何況他的脾氣本來就不好,眼珠子一瞪人就蹦起來,也不管這是地點又是什麽場合,捏巴著拳頭就要跳過去和邵川幹架。
就在這當口,一直盯著輿圖默不作聲的孫仲山開口了:
“大家說說,咱們是撤,還是不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