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仲山的話來的很突然,卻並不出乎眾人所意料。孫奐、文沐和邵川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張紹和霍士其的兩通書信,不過是提出了一個大家都已經意識到卻誰都不情願承認的問題而已。隻有齊威攥著拳頭,還在小聲嘟囔著“憑什麽撤”的話。
“……先前我軍兵力遠不及當麵的突竭茨人,築壘固營對峙並無不妥當。但眼下不同,我帶來的十三個騎營也有四千三百人,合並下來我軍在莫幹兵力也有一萬四,僅比突賊少三千,因何還要避敵畏戰?”這位老將軍生平最得意的戰績就是百騎破六千,所以對敵我力量懸殊的事情並不放在心上,捏著拳頭立在火塘邊隻是侃侃而言。“何況突賊全係騎兵貌似勢大,其實精銳能戰的大帳兵不過三千,隻要打掉這支隊伍,其餘之眾一鼓便能拿下!”他越說越激動,驀地跨前一步,橫臂當胸朝孫仲山行個軍禮,腰板挺得筆直,昂起白發蒼蒼的頭顱,目光灼熱望著輿圖前孫仲山還沒轉過來的背影,朗聲說道:“請將軍下令!一一職下願率左軍四千騎兵為將軍除此頑敵,橫掃當麵突賊!”
這些話慷慨激昂擲地有聲。然而他的話音都落下半天,屋子裏卻遲遲沒有人再站出來說一句話。孫仲山還是站在輿圖前巍然不動,圍坐在火塘邊的三個人也如同三尊石像,大家都象沒有聽見齊威的請戰一般,既沒有人站出來附和齊威的判斷,也沒有人跳出來反駁他的觀點。仿佛這屋裏壓根就沒有齊威這個人。
良久,孫仲山才轉過身朝齊威招招手,示意他坐下,少安毋躁。看齊威勉勉強強地坐下,才拿眼睛看了孫奐一眼。
在軍司馬以上的十數員高級將領中,孫奐向來就因敢打狠仗敢拚硬仗而出名,反而容易被人忽視他在軍務上的籌謀計算本事。其實,孫奐先後得到燕山前後兩任提督李慳和商成的提拔與重用,又豈能真正隻是個無謀匹夫?隻是這人善於藏拙而已。孫奐的性情有點懶散粗疏,能不活動心思就絕不情願淘神費力,落在別人眼裏,就隻有攘臂血戰的粗莽悍氣。但現在情形不同,他是孫仲山的副手,是大軍的副指揮,在軍事上建言是他責無旁貸的事情。察覺到孫仲山的目光望過來,他一隻手慢慢撫摩手裏粗糙的鐵鋏,眼睛盯著熾焰翻騰火苗飄忽不定的火塘,目光陰沉緩緩說道:“自我軍七月二十五在留鎮誓師開拔以來,沿途的敵人都是聞風而匿,僅有的數次接敵戰果都不顯著。本月初三我軍進占莫幹,向北流竄的突竭茨殘部匯合黑水城南下的大帳兵還有阿勒古各部的部族兵,憑借地勢與我軍對峙。我軍連番挑釁,敵人都是按兵不動,打的似乎就是靡耗我軍糧草逼迫我軍自行撤退再銜尾擊潰的主意。如今我軍有了四千騎軍增援,看上去兵力與當麵敵人的差距並不大。按兵法上所說,敵則能戰,我軍也有了與敵人一戰的本錢。但帳卻不能這樣算。左軍的四千人從燕東到莫幹,路上便走了十七天,攜帶軍糧也隻吃到半路,等趕到莫幹,馬力匱乏人員疲頓,所以他們稱不上援軍,隻能徒壯點聲勢。”
孫奐不愧是老軍務,一番話有理有據句句都落在實處,不抑不揚娓娓道來,不僅把大軍兩個月來遭遇的種種境況描述得清清楚楚,還給在座的人包括齊威在內都留足了顏麵,大家心中感佩之餘,臉色不禁都是一紅。孫奐說的“戰果並不顯著”,其實是在給大家臉上貼金。自留鎮出兵至今兩月,大軍傷亡不及六百,真正死傷在敵人手裏的不過數十人,其餘多是疾病時疫所致。就憑這點子微不足道的傷亡,哪裏能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戰果可言?提督府最初製訂的秋季作戰方略中,對中路出留鎮大軍重點強調一個“快”字,再三要求中路軍行動要“迅捷果斷”,進軍要有“雷霆之勢”,建議必要時可將馬步軍分開使用,利用騎兵快速機動的特點,實施大範圍大縱深穿插,爭取在黑水城以南莫幹以北大規模成建製地消滅敵人。結果呢?大軍花了三十九天才從留鎮走到莫幹,平均下來一天還沒走到十裏路,就連行軍都不能算;這與商成提出的方略簡直就是南轅北轍!事實上大家心裏都明白,在孫仲山十天才走到鹿河那一刻,秋季方略就完全沒有繼續執行的必要了。但因為方略上有“兩路大軍指揮可依憑當時情況便宜行事臨機決斷”字樣,所以中路軍進軍猶疑遲緩和東路軍莽撞出兵這兩樁明顯與方略背道而馳的行動,都沒有受到衛府的製止,最後就導致如今的局麵。現在,兩萬精銳趙軍在鹿河莫幹一線進不能進退不甘心,隻能是空耗糧草,而兵力匱乏的燕東則是一日三驚形勢危如累卵。
局麵演變如斯,堅持依照方略執行的郭表、張紹和孫仲山都要負很大的責任。但是在戰役中分別承擔不同職責的孫奐、西門勝、邵川、文沐等人,他們雖然是奉命行事,但也有責任。他們本來應當從現實情況出發,根據局勢的不斷變化而建議對方略進行及時的調整,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卻都沒有注意到局勢在一天天地惡化。或許,他們已經注意到了現實狀況與方略中的預計有偏差,但不知道出於什麽樣的考慮,他們都沒有采取任何有利舉措來努力扭轉這種局麵。
認真追究起來,目前正在枋州養病的商成也要承擔一定的責任。七月中,當郭表反複陳辭堅決要執行秋季方略時,他就表示反對。不錯,燕山衛在過去兩三年中,的確湧現出以孫仲山孫奐邵川等人為代表的一大批前程廣闊將領,但他們距離著真正的獨領一軍震懾一方還差得很遠。是的,這些人的年紀都在三十歲出頭四十歲上下,正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年富力強的輝煌時候。這是他們的優勢,也是他們的缺點。他們期盼建功立業,卻缺乏經驗,害怕失敗;他們渴望彪炳功勳,卻放棄了主動,寧願墨守成規也不想采取積極的行動。更糟糕的是,就在他們把做出決定的權利與責任統統交給別人的同時,卻忘記周圍的環境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一一大趙的國家軍事戰略思想,已經從“縱深積極防禦”向著“境外主動進攻”逐步轉變。對大趙所有的將領和士兵來說,這都是一種陌生的全新軍事思維方式,也是一種全新的戰爭方式,過去的種種防禦性作戰思想和作戰辦法都會遭到擯棄。在這場軍事思想大變革中,任何人,不管他是誰,也不論他有過多麽輝煌的過去,都必須努力去學習和適應。而學習和適應,卻需要時間,也需要代價。商成不希望孫仲山和孫奐他們成為為這種轉變而必須付出的代價……當然,成長不僅需要代價,同時也需要信心,假如在與突竭茨人的交鋒中取得一場大勝,那無疑將極大增強樹立將士們必勝的信心。也就是因為有這樣的考慮,他最後勉強同意郭表的意見,繼續執行秋季方略。
不過,現在並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兩封書信就擺在孫仲山麵前,同樣也擺在孫奐邵川文沐的麵前。在相持和撤退之間,他們必須拿出一個決定。
答案不問自明。當麵之敵謹守不出,趙軍破敵無策,大軍的糧草又接濟不上,外加燕東局勢危難,再不撤退,難道真想在莫幹過冬不成?
也有人反對撤軍。這個人就是齊威。他現在還想著帶著左軍的四千騎軍再建不世功業。但他在這屋子裏是少數派,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支持他的看法。孫仲山他們甚至都沒有理睬他,權當屋子裏沒有這個人。
既然決定撤軍,孫仲山就問文沐:“莫幹的糧食還夠吃三天。鹿河那裏現在還有多少糧食?”
鹿河是大軍進退的必經之地,留鎮輸送過來的糧秣給養也先暫存此處再向莫幹轉運,位置最是關鍵不過。也正是此地的重要性,孫仲山在出兵之前才特地從衛府把文沐要過來,為的就是讓自己的摯友替大軍把守後路歸途。
文沐也知道自己的職責所係。雖然糧食軍械醫藥被服等等數字都裝在他腦海裏半刻也不敢疏忽,但聽到孫仲山發問,還是仔細回想一下輜重的增減,然後才謹慎回話:“鹿河那邊一直保持足夠支撐大軍三十天左右的軍需。眼下多了左軍的四千騎軍,燕山那邊的糧草又因為道路艱難一時無法補齊,現下估計能維持二十天以上。”這個數字並不準確。他不動聲色地望了孫仲山一眼,希望孫仲山能理解自己虛言作假的涵義。過去十天裏,從燕山過來的糧草輜重數量驟減,眼下能支撐大軍十五天就很不錯了。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假若燕中北地區的天氣好轉的話,物資供給很快就能恢複。”言下之意,即使撤退途在中糧食或有接濟不上的時候,但隨著大軍離燕山越近糧道就越短,即使稍有缺口也能很快補齊。
孫仲山沉吟著點了點頭,把目光望向邵川。
齊威沒到莫幹之前,四個將軍的分工是孫奐輔助孫仲山總攬全局,文沐負責後勤,而接敵作戰的任務則落在邵川肩頭。邵川搓著手說:“我沒什麽說的,都還是老樣子。從莫幹向北六十裏遠近,突竭茨人一共紮了五座營盤,差不多是十裏地一座。連同黑水河西岸的那個營寨,敵人六個營盤一共是一萬六千多兵馬。其中大帳兵三千,部族兵萬三,另外還有兩千多放馬牧羊打草生火的奴隸兵沒計算在內。黑水城那邊可能還有一二千大帳兵。錢老三的騎旅還有四個步營與敵人第一座營盤的距離是五裏,如果撤退的話,肯定會被咬住,而且甩不開。”他在心裏飛快地衡量了一下雙方的兵力對比。“錢老三能不能回來都不好說。”
“讓姬正的騎旅上去,把那四個步營換下來。”孫仲山立刻做出決定。夏天時左軍的人事因為李慎的案子有很大變動,範全已經不在中軍而去了左軍任職。現在那個騎旅由姬正主事。
“好!”邵川沒有遲疑就同意這個辦法。但他沒有馬上走,而是拿眼睛去看文沐。文沐在軍案上找了筆墨匆匆寫好一道命令,交給孫仲山用印之後便交給人立刻去辦。
看文沐筆不停頓文不加點頃刻間便寫就一道軍令,邵川忍不住羨慕地咂了咂嘴。他在軍中出名,一是因為他的性子野,打仗時對敵人狠,不打仗時對自己人也不差去哪裏,為了幾架床弩連多年至交好友都敢拿矛杆子亂砸的家夥;二來這家夥是個名聲在外的文盲,鬧過不知道多少回笑話。就因為不識字,盡自有天分有資曆有功勞,可做到旅帥便再也不能前進半步。直到今年夏初,就是在這座院落裏,被商成借機會實授中軍的司馬督尉職務。這是陣前緊急晉升,兵部隻能捏著鼻子認帳,回到燕山之後,才補授他一個遊騎將軍的勳銜。大趙的高級將領行列中就此多出一位不識字的將軍,還被不少人傳為“美談”。
撤退的大事情議定,接下來就是細致軍務。各部開拔行軍的序列,哪個旅先動哪支隊伍後走甚至到哪支兵馬哪個時辰走哪條道路每日起止的行程,都要有個仔細計較,還有輜重如何安排,糧秣如何供給……四個人圍坐一起反複討論,直議了兩個時辰才拿出一個正式文案。也不知道是心累還是離火塘太近,邵川額頭鬢角汗水亂淌,一個勁地抱怨這事簡直比打仗還要辛苦。
孫仲山坐在軍案邊一頁頁一列列地檢查文案,聽見他嘟囔,忍不住笑道:“你沒聽大將軍說麽,境外作戰,打的就是後勤。後勤管理,可是一門高深的軍事學問。”看文案上沒什麽疏漏混淆錯亂的地方,就叫人進來拿去重新抄寫,又對邵川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你要再不想辦法讀書識字,怕是不出幾年你就做不得將軍了。出兵前我去衛府見張紹將軍,偶然瞧見他案子上就壓著一遝紙,紙上全是些我聽都沒聽說過的東西。”
孫奐還在思忖掂量撤退中可能遭逢的意外狀況,隨口就問道:“都有哪些?”
“境外作戰方式;占領區管理;騎兵作戰要領;各種環境下騎兵作戰的戰術特點;山地作戰要領;山地步兵戰術;步騎混編作戰戰術……”孫仲山仰起臉來仔細地回憶,嘴上一連說出來十幾個讓人似懂非懂的題目。“太多了。當時我就是晃了一眼,好些都記不上。”
“你沒翻著看看?”邵川問。
“張繼先案頭的東西,我敢去亂翻?”孫仲山笑道,“何況就是我低頭喝口水的工夫,張繼先便把那東西收起來了。”
邵川最好的就是軍事,見獵心喜,孫仲山這裏沒尋著答案,立刻就問文沐:“昭遠,你在衛府和張繼先搭檔做事一年多,衛府的事情你最熟。我問你,這都是些什麽樣的學問?”
文沐一咧嘴。他和邵川是一道晉升的勳銜職務,從五品下遊擊將軍比邵川的從五品上遊騎將軍還低著一級,連孫仲山都不得與聞的東西,他上哪裏去打聽?何況這些東西一聽就知道是出自誰的手筆。不過,他覺得擱在張紹案頭的,多半也就是個筆記手劄之類的東西吧。
事實上,在這間屋子裏,除了很長時間都沒出聲的齊威,別的人都猜測那多半是一本筆記,也都能想到它的來曆。那畢竟是大將軍的帶兵心得和用兵之法,即便張紹偶有知聞筆錄下來,大概也不敢無端端地拿出來示人吧?不過,大家心裏也難免有點疑惑,大將軍又是從哪裏學來的這些本事呢?
這可是個非常敏感的問題。別人都還沒來得及順著疑問展開進一步思索,邵川猛地一拍大腿,似乎剛剛想起來什麽重要的事情,說道:“有個事,剛才忘記說了。辰時末的時候探子回來報說,西岸的突竭茨營寨有不少新的馬蹄印,是從西邊過來的……”
這是老掉牙的消息。這事出現不是一天兩天了。這種增兵的跡象剛剛出現時,孫仲山他們還以為是阿勒古或者大騰良部和完奴兒部向這裏增兵,很是教他們擔憂了兩三天。後來查明這所謂的“援軍”都是從東岸的幾個營盤裏出來的突竭茨人,先向北走上一大段路,等到走出趙軍探馬的巡查範圍之後再轉向西邊,繞一個大圈子“增援”河西的營寨。伎倆被拆穿,也就不足為懼。可不知道為什麽,過去十來天裏突竭茨人一直搞這種把戲。眼下邵川再一次把它拎出來做擋箭牌,目的顯然是在給人做遮掩。
孫仲山沒搭理邵川的話,站起來說道:“既然有了決議,那大家就各自回營開始準備,按照行軍序列,明日起各部漸次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