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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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4)王義來見

看見門外站的是一晃差不多半年沒見的好朋友王義,商成既驚訝又高興。他的朋友很多,但一般都是幾重身份,象霍士其,就是他的長輩;比如陸寄、郭表和真薌,就是他的同僚;還有孫仲山、文沐、西門勝他們,還是他的下屬。這些人中,有的比他年長一二十歲,比如狄栩,他對這個經常翻臉不認人的老頭就象對待十七叔一樣尊重;還有些就比他年少許多,象石頭和田小五,他待他們就象自己的親兄弟一樣;也有的年紀比他不大多少,象是邵川和鄭七,卻因為沒讀過多少書,所以眼界和思想都不夠開闊敏銳,大家坐在一起能說的話題很少,除了討論練兵打仗的事情之外就是吃吃喝喝。他與他們都很親近。但彼此的學識閱曆眼光見地相去太遠,對一些長遠些的深刻問題上的認識與看法就很難達成一致;有時候不僅無法在思想上產生共鳴,還需要他反複地去解釋和教導,而且唾沫說幹也不一定能起作用,也確實教他很冒火。隻有王義,年歲和他相近不說,知識淵博識見也深,少年時還花了一年多時間順著隋唐大運河一直遊曆到杭州,對許多事情不是人雲亦雲而是另有看法,完全能和商成說在一起,所以兩個人認識不久便成為知交好友。即便不在一起共事,他們也保持著書信聯係。去年早些時候,他還請托過王義幫忙走一下關係,看能不能替自己在澧源大營謀一個軍司馬的職務。

他有點激動地握住王義的手,問道:“什麽時候回來的?”

王義不太適應商成的熱情,但他還是和商成握了手。朋友的深厚情誼讓他也有些激動。他說:“回來三天了。”

“怎麽回來了也沒告訴我一聲?”

王義笑了笑,沒有回答。

商成親切地把他讓進屋,讓他在小案邊坐下,立刻就張羅著讓人燒一壺最好的茶湯來。書房裏隻有苦茶水,這東西王義肯定喝不慣。

王義沒有阻攔他的忙碌,自己坐在座椅裏打量著書房,看見大書案上鋪著貢紙,上麵筆走龍蛇地寫著不少字。他知道商成的嗜好就是書法,閑著無聊時最喜歡寫幾筆。年初去燕山時,他還給商成捎帶去兩幅唐朝書法家孫過庭的真跡。但他自己在書法上的見識頗為有限,隻能說是辨個好壞;他能看出商成的書法技藝其實應該算是很不錯的,但具體不錯到一個什麽樣的程度,他就說不上來。他看商成拖了把椅子也在小案邊坐下,就笑著揶揄說:“又在練你那筆醜字?”

商成仰起頭哈哈一笑,說:“這不是閑得無聊麽?我是奉命回京休養的,要是不在家養病而是出門亂跑,張相國他們的臉麵朝哪裏放?”

王義收斂起笑容,說道:“子達,我今天過來,就是要向你致歉。前頭有人舉薦諸序去燕山的時候,我的兩位叔伯長輩也跟著說了兩句話……”他說著說著便停了下來。他很難措辭。在來見商成之前,他就反複地打過腹稿,絞盡腦汁想要把這事當麵譬說解釋清楚,以消除商成心裏的恨意和可能產生的隔閡。但真正當著商成的麵,他卻覺得那些腹稿全是些屁話;甚至連說話都是多餘……

商成專注地聽著他的話。最早是誰授意舉薦諸序,又是誰在帶頭舉薦,有哪些人開口附議,他沒去打問也能猜個十七八。王義提到的那兩個叔伯長輩,他也在宰相公廨裏見過,都是蒙過王義父祖兩代人大恩的老將軍。他見王義停下來良久不再開口,就說:“事情都過去了,你還提這些做什麽?”在朋友麵前,他也就不說什麽心甘情願不惱恨之類的客套話。

王義忽然站起來:“子達,真真是太對不住了!”說著就要向商成拱手作禮。

商成一把攥住王義的兩條胳膊,不由分說先連拉帶拽地把他塞回座椅裏,說:“這件事與你無關,你道個什麽歉?”

王義在座椅裏掙了一下,卻被商成死死地壓住肩膀沒能掙脫。他不理商成的話,紫紅著麵孔說道:“事情看似與我無關,其實還是因我而起!”不知道他忽然間想到了什麽事,聲音突然間變得喑啞起來,最後幾個字幾乎已經走調,顯見是心情非常激動。

商成楞了一下,慢慢地鬆開了手。他看得出來,王義現在很痛苦。唉,王義也活得太難了。他是太宗時名將王箸的六世孫,也是最後一代的毅國公,一出生就背負上振興家族的沉重擔子,學的說的做的,不管哪一樣,首先都要滿足家族將來發展的需要;他大約從來就沒為自己活過一回人。他和王義往來的時間不短,相互間差不多是無話不談,他知道,王義是個有抱負的人,也有一身的本事能耐,可總是沒有合適的機會讓他舒展拳腳;有機會他往往也急於表現自己,總是不能把事情辦得圓圓滿滿,難免就給人留下毛糙的印象。這也是因為他太過擔憂家族的命運的緣故一一做事的功利心太重了……

等王義的情緒穩定一點,他重新找了話題,問他:“我還在枋州時就聽說,你們在嵐鎮打了個‘勝仗’?”

王義的臉又紅了。他垂下視線擺了擺手,說:“不提這個。提起來教人傷心。連人家是來做什麽的都不清楚,不管不問上去就開打……總之,這回我算是丟臉到家了!”

商成笑起來。嵐鎮駐軍把東烏罱使節揍了的事,他聽不少人說過,細節不清楚,但他覺得這不可能是王義的手筆。王義雖然做事急噪,但並不是莽撞人,更不可能看不出東烏罱人是來寇邊還是想來幹點別的。很明顯,這是嵐鎮駐軍招惹出來的禍事,王義是在給部下扛責任!王義早前可不是這種勇於任事的性格。看來,去戎州嵐鎮做刺史的小半年,王義的收獲不小,學了不少的東西。

他仔細地端詳了一下王義。朋友比過去黑瘦了不少,過去那種沒見過陽光的細皮嫩肉變得有點粗糙,但臉色卻紅潤了許多,目光中也多了一份沉穩。最大的變化是在整個人的神態上。過去的王義就象是一把剛剛出爐還沒有開鋒的長劍,看上去寒光爍爍似乎極具殺傷力,其實就是個外表光鮮的樣子貨,嚇唬人還可以,誰都不敢拿著它上陣搏殺;現在的王義卻有點鋒芒藏而不露的意思。估計朝廷這次突然把他提拔起來,也就是看重了這一點。讓他去嘉州做個督糧官,既是給個機會讓他好好地磨礪一回,也是拿這個職務來檢驗他到底是否能堪大用。

他思忖著要不要給王義提個醒,王義說:“我調去嘉州行營的事,你多半知道了吧?”

“是,我知道。兵部和我說過。”

“你覺不覺得奇怪,我在嵐鎮這一仗打得糊哩糊塗,說是勝仗,其實比敗仗還要不堪,為什麽偏偏還把我提拔重用起來?”

“俗話說,不能以成敗論英雄。軍旅裏更是這樣。誰敢說自己不打敗仗?再說,打勝了不見得就一定是好事,打敗了也不一定就是好事,關鍵還是要看這一仗需要打勝還是打敗。”商成笑嗬嗬地說,“你在嵐鎮打了東烏罱,不論是勝還是敗,也不管東烏罱的人是出使還是想寇邊,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後來的措置。”

王義捧著盞笑道:“其中的道理我懂,哪裏用你說這麽多?我就是想問你,我突然被朝廷賞識拔擢,你覺得奇怪不?”

“有什麽好奇怪的?”商成再給王義的盞裏斟滿茶湯,自己喝了一口發澀的涼苦茶,說,“蕭楊兩位老將軍都是年歲漸長,即便他們自己不說,很多時候很多事也是有點力不從心。比他們歲數稍小的鄱陽侯,因為這種或者那種的原因,不適合出任統帥;嚴固長於籌劃思慮謹嚴,但心胸狹窄氣量不夠,難以服眾。再向下數,還有幾位從戰場上走下來的老將,有他們坐鎮,往後五年十年裏都不用太操心。可是在他們之後,再往下呢?”

王義笑著接上了話:“再朝下數,第一個就是你屹縣商子達了。但是燕山這二三年間隱隱地自成了一係,你又是文武兼備,雖然功不彰勳不顯,但功勞就在那裏擺著,誰都不能視而不見。你有真實本事,又有紮實功勞,背後還站著燕山衛的一大群驕兵悍將,蕭楊之後,誰還能把你怎麽樣?為了不讓燕山一脈將來在軍中獨大,所以就必須趁早找個人出來和你對著幹一一”他拿手指頭點點自己的鼻子。“一一眼下看被朝廷找來和你作對的人就是我了。我是功勳後人,勉強算是有點能耐,在西北磨練的半年裏也很見一些手段,而且和你的私交也算深厚,驀然提拔重用也不會令你覺得寒心……”

商成哈哈大笑,把話又接了回去:“我豈止是不會寒心,還非常高興。但朝廷還不是很放心你毅國公,把你放到嘉州行營也不給你安排直接參與軍事的職務,而是教你去都督糧道。大軍行動,最首要的就是糧草,但大軍獲生敘功時,督糧官卻要排在最後。這都督糧道的差事最是繁瑣複雜,累得半死不活也不能討好邀功一一那是你應該做的;可要是糧秣輸送稍有差池,從行營大總管到底下的大頭兵,沒有一個不罵娘的。所以這才是最考驗一個人的地方。”

王義鄭重地點了點頭,誠懇地說:“我今天過來,就是想向你討教這個事情。”

商成說:“我能幫你的地方不多。不過,明年的南征多半是要速戰速決,蕭老將軍很可能會調集重兵迅速地撲滅僚人叛亂,驅逐南詔國在長江以北的勢力。從這一點上來考慮,囤積於劍閣成都幾個重鎮的糧草多寡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關鍵是如何把這些地方的糧食及時地送到一線的參戰各部手裏。太具體的我也說不上來,隻有有一點不成熟的建議。你到嘉州行營之後,一定要與當地的州縣保持緊密聯係,多在各地招募民伕,哪怕是工錢翻倍再翻倍,也必須保證有足夠的民伕馱馬。你也要有個準備,西南多山,從成都輸送一斤糧食到長江邊,途中的損耗怕是不會比上京到成都少一一恐怕還會更多。”

王義很佩服地說:“我那兩位長輩在西南和吐蕃打過幾回仗,他們也是這樣說的。他們說,就是因為糧草供應不上,所以他們和吐蕃的幾次交手都不敢撒開手腳。我們不敢,吐蕃也不敢,最後各自被自己憋出一肚皮火氣。”

“他們說的很對。就是因為打起來誰都不能及時獲得補給,所以我們和吐蕃才能在西南西北維持眼前的和平態勢。假若我們解決了糧草供給的問題,或者吐蕃解決了這個問題,那戰事基本就是一邊倒的局麵。”商成補充說道。他站起來,又說,“你坐一下,我給他們說一聲,晚上讓灶房弄幾樣好菜,咱們邊吃邊聊。你也給我好好說道一下西北的情況。”

這一回王義攔住了他:“算了,在燕州時你家的廚子手藝我就嚐過,好吃是半點不能算,隻能算是騙個肚飽。既然現在你到了京城,那今天我請你出去吃一頓,也讓你好好地漲點見識,看看什麽才是中原風物上京酒饌!”

商成笑了笑就沒再堅持。

他也沒帶侍衛,叫人隨便牽了匹馬,便跟著王義兩人雙騎施施然然向外城錦繡繁華所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