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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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30)小滿(九)

陳璞正在細心地揣摩兩幅書貼的筆劃走勢,眼角餘光掃,就見田岫在一旁笑吟吟地望著自己,便停下來問她說:“青山,你和子達在聊說些什麽?”

“沒說什麽。”田岫道,“我在向應伯請教一些學問上的事情。”

“請教學問?你?”陳璞很是驚訝地看了田岫一眼,又瞄了商成一眼。在她眼裏,田岫的學問就足夠高深了,不說是學富五車,四車肯定綽綽有餘,不然也不可能才過二十歲便以女子之身而被朝廷延征出仕。隻是田岫與她爹田望的脾氣一樣,性情剛烈有餘而變通不足,為官不久就因為一些出格的言論而被調出六部,遠遠地“發配”到江南一帶去做個可有可無的觀風使。論說起來,這個事情其實也怪她,要要不是她背著田岫出了那本文集《青山稿》,田岫又怎麽可能在江南一呆就是六七年?雖然事後不久她就醒悟過來,也花了大力氣想把書本都收回來,但印出來的書卷足有幾百冊,早就隨著八方行商流傳到了各地,哪裏是說收回來就能收回來的?就象商成曾經遇上的那本《青山稿》,其實就是散失在民間的卷冊之一。也正是因為這本書,再加上人雲亦雲胡亂傳言,才使商成誤會青山,不僅他自己鬧出個大笑話,還因此而得罪了田岫……

“就是請教學問。”田岫說。她指了一下被商成放到小案上的《天問》。“自漢以來,言定這篇楚辭是假托屈子之名作偽的人從無斷絕。即或有人聲言此乃屈子手著文章,往往也受人詰究,指了篇中疑難追問發難,最後不能自圓其辭。我剛才見應伯誦讀此文絕無分毫窒礙,就忍不住過來求教。”說完就望著商成。她答應替商成保守“攸缺先生”的秘密,可並沒有答應不追究《天問》的真偽。這是在做學問,與幫人守密是兩回事!做學問要的是認真仔細,至於守密麽一一隻要是不礙品德又無傷大雅,偶爾為之也無不可。

聽她這樣一說,陳璞馬上就放下書貼走過來。她想,反正書貼到手,什麽時候不能研習?而田岫要考究商成的學問,這就實在是很難得了。想商成一個軍功彪炳的將軍,至多就是識文斷字讀過幾本書而已,又如何經得住田岫的考問?

南陽同樣很好奇,也走了過來。

商成立刻認輸。開玩笑,《天問》中有一百七八十個問題,每個問題都是一個典故,不是神話故事就是民間傳說,其書本上記載的故事散布於《尚書》、《孟子》、《列子》、《山海經》、《呂氏春秋》、《淮南子》……等等十數種古籍以及以及其他的楚辭篇章之中。有的故事,在這本書裏隻有一個名字,有的又隻記載一個事跡,而且幾乎都是隻言片語,需要把這些書本都放在一起相互對比前後映照,才能得出一個大致的故事內容;有時候,這些故事還互相矛盾,這一點,在《天問》同樣有所表現。如此龐雜繁複的內容,他哪裏可能記得住每個故事的內容和具體出處?再說,《天問》中的一些故事,記載它們的典籍早已散佚,根本就找不到文字的記載,都是後來在國家整理出版了南方少數民族的民歌民謠以及民間傳說故事之後,才被用來映證《天問》裏的詩句。而這樣的證據,他又該去哪裏尋找?

在《天問》裏,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後羿的幾個故事。這個叫做“羿”的人,在各種典籍裏一會叫作“後羿”,一會又被稱為“大羿”。“後”就是王的意思,後羿就是羿王;而“大羿”卻是說這個人做出了很偉大的貢獻,受到了別人無比的尊敬,因此才被稱為大羿。就是這樣一個既是大王又有傑出貢獻的人,在《天問》裏卻是一會當好人一會做壞人。原句“羿焉彃日?烏焉解羽?”一一羿要怎麽樣做才能射下太陽裏的三足烏;寄身在太陽裏的三足烏死了以後,它們又掉在哪裏了?這是在講“大羿射日”的故事。這個時候羿是一個好人,因為他射下十個太陽,解決了人民遭受的苦難。但在“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的故事裏,他又搖身一變成立個壞人,無緣無故地跑去把一個叫河伯的人殺掉,然後娶了河伯的妻子雒嬪一一這簡直就是欺男霸女的惡棍行經了!當然了,他做出這種事情,自己的結局也就很糟糕,“浞娶純狐,眩妻爰謀”,他的弟子浞先娶了純狐氏的女兒,然後又“眩”一一勾搭上一一眩妻,就是勾搭上羿的妻子,兩個人一起謀害了羿。然而,這還不是大羿的故事的結尾。在“浞娶純狐,眩妻爰謀”這句詩之後,跳六句,是“安得夫良藥,不能固藏?”一一這就是民間故事“嫦娥奔月”的雛形。因為羿的貢獻太大,射下十個太陽又剿滅了馮珧和封豨這些為害人間的凶獸,所以天帝賜予他一份不死藥一一也有典籍說是他親自跑到昆侖找王母求來的不死藥,可他把藥放在家裏,自己就不知道幹什麽事去了一一在西南土家族傳說裏,他是先跑去打河伯搶雒嬪一一然後他的一個妻子姮娥就偷了這個藥,吃了之後飛上月亮……

聽商成講完幾個與後羿有關的小故事,田岫和陳家姐妹都是麵麵相覷。不是有他的譬說與講解,她們根本想不到“浞娶純狐,眩妻爰謀”和“安得夫良藥,不能固藏?”這兩句詩,講的都是羿的事情。事實上,就連商成說的《尚書》、《孟子》、《列子》、《山海經》、《呂氏春秋》以及《淮南子》這六本不算罕見的書,她們之中也沒有誰徹底地把它們讀完。陳璞隻學了《尚書》和《孟子》,南陽沒看過《呂氏春秋》與《淮南子》。田岫讀書最多,卻沒有看過《山海經》。她雖然喜好雜學,卻也是以儒為主兼治其它而已,象《山海經》這種荒誕不經一無可取之處的雜書,是絕對看不上眼的。

但田岫還是不相信商成能解讀整篇的《天問》。

她拿過書卷,翻了幾頁,指著其中一句問道:“這是什麽意思?”曆來人們注釋《天問》,要麽對這一句避而不論,要麽就是注明這個地方可能是後人眷抄時的誤筆,再不就是解釋作“昆侖懸圃究竟在哪裏”。她想聽一聽,商成又會有什麽樣的高見!

商成一見她指的那句詩,就噗嗤一聲笑起來。

“昆侖縣圃,其尻安在?”,這一句算是整篇詩歌的畫龍點睛之筆。在這句之前,屈原一問接著一問,都是在嚴肅地探討人們對自然界認識的種種不足之處以及由此所引發的思考。惟獨有了這一句,整篇詩歌的瑰麗與浪漫立刻就烘托出來。商成甚至覺得,在屈原所有的作品之中,不管是《九歌》還是《離騷》,沒有任何一句文字能如同這句一般體現出詩人的性格與性情。更遑論,這句詩歌還必須出在它之前的所有文學作品中前所未有的的浪漫主義思想……

“昆侖是天帝和王母的居所;縣圃,就是懸圃,又名玄圃,栽種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按書本上的記載,這裏是天帝與王母平時遊玩觀賞的地方。這兩個地方,按書中的說法,都是高高地掛懸在天上的。”商成先作了一下解釋了,“這即是說,它們都在人的頭頂上,隻要人們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它們。那麽,‘昆侖縣圃,其尻安在?’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陳璞使勁點頭,追問道:“是啊是啊,這一句到底是什麽意思?”

“‘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商成再把這句詩誦讀了一遍,然後說道,“這句詩用白話來解釋,應該是這樣的:我們都知道,昆侖和玄圃這兩個地方,它們平時就高高地懸掛在我們的頭頂上;可是,誰能告訴我,為什麽我們一抬頭,卻總是看不到它們的屁股在哪裏呢?”說完,他便低了頭端起盞喝水。

此話一出,書房裏登時就是一片寂靜。

三個聽眾你看著我我望著你,誰都沒有立刻說話。商成的解釋實在是太離奇了!誰能想象,既能悲歌“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種千古名句的屈子,又能詠歎“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這樣壯闊篇章的三閭大夫,竟然會如此俏皮地寫出這樣一句“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可是,仔細想想,又覺得不是不能理解。而且,這也非常合理,屈子“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如石砥,顏如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是真正的風流名士;也隻有他這樣既有曠世才學又不拘禮法的人物,才能吟誦出如此看似粗鄙不堪實則大巧若拙的名句!

陳璞頭一個忍不住,噗嗤地笑出了聲。田岫和南陽也跟著笑了起來。

陳璞笑得前仰後合,一邊笑一邊使勁地捏著她姐南陽的肩頭敲打,一邊還不忘記誇獎商成:“子達,子達先生所言,實在是大善,亦是大妙!一一哎喲,不行了不行了,真要笑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