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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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31)小滿(十)

《天問》隻是個插曲。對於絕大多數不怎麽了解中國神話故事和上古曆史的人來說,屈原的這篇詩歌實在很難讓人提起多少興趣。連田岫都覺得《天問》既拗口又難懂,就更別提南陽和陳璞了。哪怕有商成在旁邊逐字逐句地作解釋,但她們理解起來還是覺得很吃力。不久又有兩位公主和她們的駙馬先後到來,書房裏人一多,話題自然就轉到了京城裏新近發生的一些事情上。

要說京城中最近的大事,首當其衝的當然是前段時間太子的下葬。但在太子薨歿之前,太醫院就幾乎被索拿一空,太子身邊的官員和一些甘泉宮供職的人隨即也是接二連三地被刑部抓走,這些人至今都是杳無音訊,甚至連家中至親都不得探問。刑部如此做派,就算是最遲鈍的人也知道事情嚴重,誰敢在這種事情上胡亂吱聲?斯事體大,就是南陽和陳璞她們這些皇子皇女也是小心了再小心,絕不敢在外人前提及半個字,哪怕是商成和田岫都不行。她們兩姐妹都是如此謹慎,其他的宗室就更不必說了。不然的話,南陽作為東元帝最疼愛的女兒之一,她過一回生日,場麵至少要比現在熱鬧不知道多少。因為怕受人誤解中傷,許多與南陽和陳璞相熟的宗室都沒親自到賀,隻是派人送來了禮物。這一點,南陽也能理解。何況她本來就沒想著要怎麽操辦這個生日。

商成原本還想著,等賓客多了他就有理由告辭了。他雖然隻是一個沒帶兵的上柱國,可也不能和一堆宗室混在一堆吧?誰知道今天就來了兩家公主駙馬,他再想告辭便有點說不過去了。書房小,公主們和田岫簇在一起說話,他和兩個駙馬還有定州王,他們四個大男人就隻能避讓到前院的堂房裏。

但他能和兩個駙馬說什麽?兩個駙馬都是及第的進士,眼下一個在翰林院做開講,一個在吏部做主事,早就相知相識,端著茶盞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得熱鬧。商成就無聊了,三五句客氣話說完,就隻能端著盞茶湯望著堂房前撒滿陽光的庭院發呆。

半盞茶工夫不到,他就實在是坐不下去了。他想,與其這樣幹坐著,不如幹脆回家去!說走就走,他也沒和兩位駙馬招呼,踅身就出了堂房,連告辭話都不想去和南陽說,就預備去叫上老刀回去。

還沒走出兩步,就被田岫叫住了。

田岫走近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應伯這是要去哪裏?”

商成沒好氣地乜了她一眼。這不是明知故問麽?

田岫一笑,小聲地勸說:“你可不能這樣。你真要甩袖子離開的話,身為主人,南陽公主的顏麵就難看了。你和長沙公主是血戰廝殺的袍澤,你要是走了,她的臉上也沒光彩。”

商成楞了一下。他還真沒想過會有這個後果。看來他確實是不能走的!

他無奈地笑了一下,拱手謝了田岫的提醒。但他也不想回到堂屋裏繼續發呆,南陽公主的府邸不能由著他胡亂轉悠,總不能在這太陽底下熬到吃晌午?

田岫又說:“應伯,我今天來,一是為了給南陽公主賀喜,二是受常大人委派,有些事情想與您商量……”她了一下自己過來時的月洞門。“……我們過去說話吧。那邊有座小亭。”

商成感激地點了下頭,跟上她的腳步。毫無疑問,這是田岫料想到他和兩個駙馬爺無話可說,專門過來幫他解圍的。

穿過月洞門,繞過幾小片東西錯落的竹叢,三四畝地大小的一泓水塘邊,一個小小的竹亭靜悄悄地半矗在水中。到了這個地方,眼前是青竹綠水,耳邊是鳥啼蟬鳴,四周連一個人影也望不到,清淨素雅得仿佛是走入了山水畫裏一般。

商成跟著田岫走到亭間坐下。

這地方大概是南陽常來的地方,亭上的石桌旁擺著一個小爐,爐邊火鐮火絨火鉗木炭應有盡有,再旁邊又是一個小木架,一邊是壺盞杯碟一邊是茶蔥薑蒜。田岫熟練地生起火,把裝滿清水的茶壺座到爐子裏,等壺裏咕嘟咕嘟地發出聲響壺嘴裏吐出熱汽,倒了些熱水清洗茶盞,又換了個壺,先放好磨碎的茶沫,再加入蔥絲薑末蒜絨等等作料,添進滾水之後再放到爐火上,趁著水還沒沸騰之際,用銀匙把水麵上的白沫撇清,等水開了略略一滾,立刻拎起了銅壺……

田岫把頭一盞茶奉到商成麵前,說:“這是我在江南學的堯山茶技,請應伯品鑒。”

商成笑了,說:“我這人是不會品茶的。”但他還是端著盞喝了一口。這盞茶的意思他心頭明白:田岫這是在說,從現在開始,兩個人的過往“恩怨”就算兩訖了。至於田岫為什麽突然想通了,他就不怎麽明白了;他也懶得去想。

田岫一笑說道:“想來,應伯也是知道常大人想與您商量什麽事情吧?”說到公事,她就換了口氣和用辭。

商成搖了搖頭。他是兵部侍郎,還是隻領薪俸不幹事的虛職侍郎,衙門都難得去一次的人,怎麽可能知道工部侍郎找他做什麽?

田岫沉默了一下,然後開門見山地說道:“……好吧。常大人讓我來向應伯請教焦炭的專利錢。”

商成正在學著品茶,突然聽到她說什麽專利錢,一口熱茶湯好險沒有硬吞下去。常秀打算幫他去申請焦炭的專利?他驚愕地簡直說不出話來。這幫工部的家夥沒毛病吧,怎麽想起來要把焦炭的專利錢送給自己呢?

田岫說:“煉製焦炭的技藝是您提出來的,工部隻不過是按照您說的法子一步一步地做而已,這焦炭的專利錢當然應該歸您所有。常大人派我來,就是想問一問您,假如工部想如同霍氏的白酒一般取得技藝的授權,應伯有沒有什麽章程和打算?”工部在白酒的事情吃虧吃出了經驗,這一回當然不可能是要未雨綢繆了。

商成顧不上思考什麽章程打算,他先問田岫:“常文實知道這東西的真正價值不?”

“是利國利民之器,其好處比諸霍氏白酒不知多少。”田岫很簡明扼要地說道,“雖然還不清楚焦炭具體會帶來一些什麽樣的好處,但用在冶鐵上的結果已經非同凡響。想必在銅山鐵山裏一樣能派上大用場。其他的用場還沒來得及去找,不過,想來應該和應伯當初所說差不多少。”

商成撓頭了。虧常胖子想得出來,把田岫支派過來和自己談什麽焦錢專利!他堂堂的上柱國兼應縣伯,跑來和個女子談什麽狗屁的專利使用費,這是嫌他不夠煩心的還是覺得他不夠愁悶的?他一腔的雄心壯誌,卻硬生生被張樸禁錮在京城裏“養病”,早就恨得想提刀砍人了,常胖子就不怕他在一怒之下來個獅子大張嘴?好,好你個常文實。你等著!

“五千貫。”商成幹巴巴地吐出個數字,“五千貫,這焦炭的專利錢什麽的,以後就是你們工部的了,和我再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田岫沒說話。她垂下眼簾,過了一會,說:“應伯,其實……”

“六千貫,沒商量!”商成截口打斷她的話。他惡狠狠地威脅說道,“你再說我還要漲價!”

田岫凝視著他,半晌才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道:“好吧,我回去就告訴常大人,焦炭是六千貫。一一另外,玻璃呢?這也是您的首倡。雖然一直都是工部在出錢出工,但燒製玻璃的技藝,您在其中也指點了許多,所以……”玻璃的燒製已經有了眉目,它的專利自然也就被工部提到日程上。

“三千貫!和焦炭一樣,三千貫買斷!”商成很不耐煩地說。

“……好吧。”田岫歎了一口氣。

商成端起盞,把盞裏剩下的茶湯一飲而盡,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娘的,剛才真該不告而辭的……

田岫也不再說話,又專心地煮起茶湯。

就這樣,兩個人,一個人煮茶,一個人喝茶,誰都不再說話。

直到陳璞找過來。

她是來叫他們兩個人去坐席的。

陳璞走到亭上,很好奇地望著他們倆,問道:“你們又在說什麽?”

“沒說什麽。”田岫說,“我受常大人托付,過來與應伯商量點事。工部想用一萬四千緡買下焦炭的煉製技藝,用二萬緡買下玻璃的燒製技藝,就是不知道應伯的意思。”她停下話,好笑地看了一眼商成。

“嘖嘖,工部就是有錢,一下撒出這麽多來!一一不過,你們工部就沒覺得這錢給得太少了?”陳璞說。她問商成,“你答應他們沒有?”

商成在臉上擠出個笑容。

田岫說:“應伯當然答應了。應伯胸懷天下,不僅答應了,還說這兩樣物事不值這麽多,焦炭隻要我們六千,玻璃更是隻要三千。”

陳璞張大了嘴,望著商成。這不可能吧?這家夥平日裏看著挺精明幹連的,怎麽把至少是十萬緡朝上說的事情,變成了一萬緡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