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悅蘭閣,與窗外的飛雪應情應景。
寒冬時節沒有蘭花,可是半月形的“飛雪悅蘭台”四周的水塘裏,一朵朵純金雕刻的幽蘭卻怒放正歡,極盡妍態。
隨著柳傾歌一躍奪得天下第一,身為伴舞的四朵金花隨之大放異彩,被汴京人恭稱為“大唐四秀”。如今無論鳳之嵐、鳳之瑤還是柳傾歌,一般都不會輕易現身,於是“四秀”便成了整個天下舞林的代表人物,尋常百姓欲一睹其芳姿都不可得。
今日難得四人聯袂同台獻藝,早已聽聞風聲的權貴們生怕落了人後,毫不吝惜地掏出一大筆“敬錢”,隻為能再領略一番那絕美的風姿。
至於收入房中,那可是這些人連想也不敢想的事。實際上,“四秀”早已名花有主:春蝶與大唐鐵帥代天涯已結為伴侶,夏雨則和戶部尚書公子打的火熱,冬雪嫁給了皇上的近臣鍾弄劍,秋葉則與雲頂樓東主程采和眉來眼去。
按道理來說,這四人本可安安分分地相夫教子,奈何與鳳之嵐等人情誼太深,怎麽也不願割舍。而飛雪悅蘭閣又有唐安的一層關係,於是四個或位高權重或富可敵國的青年才俊均默默支持,誰也不曾對自己的女人拋頭露麵出言反對。
此時閣內絲竹悅耳,人聲鼎沸,無論達官貴人還是貧民百姓盡皆喜笑顏開,為能再一次欣賞到最高水平的舞蹈而感到欣慰。
大堂之中,唯有兩桌人坐的安安靜靜。
這些人看起來大都隻有十七八歲的年紀,一個個衣冠楚楚,身上透著難以掩飾的儒雅之氣,讓人不難看出他們讀書人的身份。
在他們中間,一個身穿素色長袍的男人麵色深沉,獨自握著酒杯淺酌。
他不時四下打量著周圍,似是陷入了一種回憶當中,怎麽也掙脫不得。而在他的旁邊,兩張桌子空空如也,證明正主兒到現在都沒有到場。
“墨玉書院藍夫子到!”
隨著小廝一聲嘹亮地唱喏,周遭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大門口,披著狐裘的藍海棠輕輕抖落發上的雪花,一張鵝蛋俏臉猶如三月春光一般明媚。那一雙靈動又知性的眸子顧盼生姿,每一個眼神,都讓周圍眾人感到敬佩。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大唐的巾幗英雄。
她號稱“小諸葛”,其才學智慧令無數男兒該敗下風。
她以女兒身進入墨玉書院擔當教習,數年來為大唐培育了無數棟梁之才。
而跟在她身邊的,便是天子甲班的一眾學子。
年輕人最不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早已落座的這些學子看到剛剛進門的一行人,頓時麵露敵意,仿佛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敵。
天子甲班的學子當然也看到對麵的這些人,不同的是,他們都帶著勝利者的微笑,看上去得意極了。
“趙一興,怎麽稷下學宮今年又把你派來了?去年的物理試卷,你可整整比我低了十分。連動能如何轉化為熱能這種小兒科的題目都做錯,你怎麽好意思再來呢?”
“陳衝,輸給小爺的滋味如何?若是單比代數,或許你我還在伯仲之間,可加上幾何,你可是沒有半點勝算,趁早回去再苦學兩年吧!”
“哈哈,李小榮,你搞明白硫酸銅是什麽顏色了麽?粉紅色,虧你能想的出來!”
聽著墨玉書院學子的聲聲嘲諷,稷下學宮的弟子一個個氣的麵紅耳赤。
二者之爭,實際上要從九年前說起。
唐安辭掉了所有官職,並非真的無官一身輕,而是來到墨玉書院,拜訪了對他有恩的老院長李墨玉。
二人暢談一夜,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麽,隻知道第二天,李墨玉便當眾宣布辭去墨玉書院院長一職,轉而由唐安接任。
成為院長之後,唐安首先推行了一項政策:將數算、物理、化學、地理四項課程納入教學範疇!
起先,人們對這四門別口的學問嗤之以鼻。可是隨著畢業的學子將胸中所學用於實踐,人們才知道這四門學問有多麽龐大的力量。
確切的說,唐安引發了一場革命!
大唐的進步、短時間內恢複元氣,唐安的這四門學問可以說功不可沒,以至於後來秦天親自頒布政令:將此四門學問歸納為“四學”,在全國進行推廣!
及至後來,天下一統。為了能加快融合,促進東西文化交流,唐安破天荒地決定每年開展一次東西院校論學。
作為對手,名滿天下的稷下學宮便成了他們的對手。
原本全天下都認為稷下學宮成名已久,而墨玉書院則偏居一偶,二者的差距猶如螢火與皓月一般。縱然大唐學子早學了八年,可以學宮弟子的悟性,要追趕上來不過是分分鍾的事。
換句話說,並沒有人看好墨玉書院能夠大放異彩。
可讓所有人大跌眼球的是,去年一戰,稷下學宮卻一敗塗地,四項比拚盡皆落敗!
稷下學宮的學子們無不是心高氣傲之輩,被墨玉書院狠狠打擊了積極性之後,所有人發憤圖強,頭懸梁,錐刺股,立誓要一雪前恥。
於是,便有了飛雪悅蘭閣裏的這一幕。
“王思千!你別得意,今年論學輸的一定是你們!”
“就是!若是再敗給你吳列晨,我陳衝二字便倒過來寫!”
學子們還沒開始比拚,便已然爆發出了火氣,你一言我一語地相互嘲諷。
而作為他們的領隊,那素衫男子卻猶如被人施了定身法,握著酒杯一動不動,一雙眸子帶著溫柔,一眨不眨地盯著藍海棠。
藍海棠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搖頭歎息一聲。可剛一轉頭,她便與一雙熟悉的眸子相對。
“冷公子?”
冷落情回過神來,趕忙起身,微笑道:“藍夫子,一年不見,近來可好?”
藍海棠微微施禮,道:“一切都好,多謝冷夫子掛懷。不知道經過一年的準備,今年冷夫子有把握取勝麽?”
聽她有意將話題引到論學上,冷落情趕忙提醒自己:冷落情啊冷落情,如今她已為人母,你隻要祝福便好,又豈可如此牽掛?
想到這些,他故作淡然地笑了笑,道:“這一年學子們無不刻苦努力,勢必要證明自己,墨玉書院可要小心了。”
藍海棠知道他聽懂了自己話中含義,終於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道:“我們墨玉書院,可不會被輕易打敗哦。七天之後,海棠在書院恭候大駕。”
“好。”冷落情笑笑,忽然又微微一歎,道:“冷某此生從未推崇過什麽人,但對唐兄,卻要由衷說一個服字。世間萬物,暗含天理,而唐兄能窺探天機,融萬般自然之道於物理、化學、地理、數算四門學問,當真是不世出的奇才。”
聽到情郎被誇獎,藍海棠心中像吃了蜜一樣甜,喃喃道:“是啊,有些時候,真不知道他的腦子裏怎麽會有這麽多千奇百怪的東西。”
無怪冷落情會給予唐安如此之高的評價。後世普及的學問,在那個時代卻像是注入幹涸土地的一道清流,為固步自封的人們注入了全新的血液。
唐安九年之前便對秦天說過,他會為天下萬民做些什麽,卻不是在朝堂之上。
而如今,他做到了。
他就像一個領路人,隻需要給予充滿智慧的人民一點啟發,就足以引起改變世界的蝴蝶效應。
比如物理在橋梁、建築等方麵的運用,化學對於工業進程的強大推動力、將地理和地質探索、開采相結合等等。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曾經百姓們想要遠行,都要花費一筆不菲的價格前往驛站,現如今,自行車已經近乎普及,這便是曆史的前進。
更讓人意外的是,這般新潮的思想一經問世,不僅受到了百姓們的追捧,而且逐漸分離成了諸多流派。春秋“百家爭鳴”的盛景,在大唐得以延續。
隻不過“百家爭鳴”多為思想層麵,而新的爭鳴則更多傾向於實踐和應用。比如化學試劑的不同搭配會產生怎樣的反應,幾種能量的相互轉化的用途等等。
在這種思想的推動下,大唐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諸多學派為了證明自己的理論才是大道,不遺餘力地在知識地海洋中越遊越深,竟是將工業化進程提前了一千多年!
而這些變化產生的基礎,便是唐安所提倡的“四學”。
麵對一個推動社會進步的巨人,冷落情隻有仰望的份兒。他的驕傲,他的自信,在唐安麵前已經變得不值一文。
“也許……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冷落情歎息,微笑道:“從前冷某隻以為藍夫子你的學識令人敬佩,現在才發現,你的眼光比才學更高。”
藍海棠臉上湧起一抹笑意,道:“感情的選擇之在於心,和眼光無關。”
冷落情想了想,可感情經曆一片空白的他怎麽也堪不透話中深意,虛心求教道:“這話怎麽講?”
藍海棠俏皮一笑,道:“當合適的人出現,你自會理解。”
****************************************************
二樓知雅居內,盡是一片觥籌交錯聲。
一大群人圍聚而坐,縱然換上普通的冬襖長袍,也難掩一身鐵血氣勢。
大唐鐵帥代天涯、禁衛統領鍾弄劍、西陲將領陳不平、西羽衛統領季晨、羽林衛副都統李大壯、馬尚率、代家新任家主、東征軍師鍾弄弦……
若是讓人看到這麽多大人物齊聚一堂,必定會大跌眼鏡。
代天涯當仁不讓地坐在主位之上,將杯中水酒一飲而盡,笑道:“代某與諸位兄弟,怕是有兩年時間沒見了吧?”
鍾弄劍道:“代大哥平日軍事繁忙,我等又各司其職,縱是心中萬分想念,卻也分身乏術。”
季晨笑道:“說起來,今日咱們兄弟能夠齊聚一堂,還是多虧了我大哥呢。”
在軍旅之中,身份的高低往往決定了說話的分量。季晨雖貴為西羽衛統領,可身份地位和代天涯不可同日而語。但是有了汴京保衛戰、盤河之役兩場生死大戰,眾人都是過命的交情,說起話來也沒了上下尊卑之分。
更重要的是,季晨等人乃是唐安的心腹。而唐安……雖然如今無官無職,卻沒有任何人膽敢小瞧於他。
因為他已經成為傳奇。
聽到唐安的名字,馬尚率立刻來了精神,問道:“唐大人什麽時候來?”
季晨笑道:“他啊——聽說如今可是被幾位嫂子管得嚴嚴實實的。幾位嫂嫂都有事可做,唯有他大閑人一個,這相妻教子的重任便落到他的肩上了。要想抽身來找咱們喝杯酒,怕是還要等些時候。”
“他來與不來,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定下的兩年之期,給咱們創造了見麵的機會。我想,他是不想讓咱們淡了過命的情誼。”
鍾弄弦的臉仍舊如女人般細膩,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輕輕搖晃著酒杯,微笑道:“所以這一杯,不如就為了咱們拿命換來的情誼,如何?”
“哈哈,好,為了情誼,幹!”
眾人都是性情豪爽之人,在爽朗的笑聲中,一大杯酒又下了肚。
抿了抿沾著酒漬的胡渣,李大壯甕聲甕氣道:“陳大哥,咱們兄弟好久沒見了,當了這鳥兒官,我老李也沒機會在上陣殺敵,真是好不痛快。如今那幫西域胡子可還安分?若是有需要,隻管招呼一聲!雖然好多年沒活動筋骨了,但殺起胡子來,我照樣是把好手!”
“胡子如今安分的很。陛下所建立自由貿易區風生水起,他們嚐到了甜頭,誰還想過刀頭舔血的生活?”
陳不平縱使平日不苟言笑,聞言卻也不禁流露出一絲會心的笑意,道:而且如今貿易區的大頭人,便是當初協助過咱們的那個胡人阿裏。到現在說起唐兄弟,他都帶著發自內心的尊敬。有他在,何愁貿易區不興旺發達?而有了這道緩衝帶,就算胡人想要打到大唐來,得到好處的東疆人也斷然不會答應。從今往後,怕是咱們再也沒仗可打咯。”
馬尚率聽著窗外的風雪聲,黑臉上湧起感慨的神色,道:“唉,你們說人為什麽這麽矛盾呢?當年天天打仗,俺無時無刻不期盼太平。如今天下安穩,俺卻又想念起曾經和兄弟們征戰沙場的日子。外麵的這場大雪,多麽像當初的狄馬城。想想咱們兄弟把滿地白雪變成紅色的情景,俺真是懷念啊!”
有些時候,人懷念的不是那份九死一生的經曆,而是與袍澤患難與共的情。
代天涯歎道:“說起來,咱們兄弟算是幸運的了。至少咱們還能見到天下大同,能坐在這溫暖的屋子裏吃酒。而那些為了埋骨黃沙的兄弟,卻不知如今魂歸何方。”
聽他提及這個話題,方才的熱鬧頓時不見了,每個人心頭都多了一份沉重,還有一份揮之不去的哀傷——那是隻有經曆過戰爭的人才會懂的痛。
興許是想到了那刻骨銘心的一戰,代天涯飛快地抹了一把眼角,旋即端起酒杯,道:“咱們能享受到今天的美好,多虧了那些為大唐拋頭顱、灑熱血的人。這一杯,就讓咱們敬那些死去的兄弟們!”
所有人臉色肅穆,徐徐起身來到窗邊,看著外麵漫天風雪,將杯中酒徐徐撒入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