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路易州定興縣,回到闊別兩年多的家鄉,解呈貴騎在一匹雄健的駿馬上,抬著看著那座高高的石製牌坊,那是中統三年李檀之叛被平定後,他的家祖解誠綬金虎符、晉上萬戶時,由大汗親旨命地方旌表的,上麵用蒙古、漢文分別寫著。
“河北庭柱”
這座牌坊是幼時最喜歡流連的地方,可那時的他並不知道嫡庶之間會有那麽大的區別,那時的長兄也是兄友弟恭的世家子典範,非但從來不會欺侮,反而多方愛護有加,多次替他擋下了父親的責罵,就連出去遊玩嬉戲所費的銀錢也從不吝惜,想到這裏,他的嘴角不知不覺現出一個微笑。
“郎君,小的們先行回府稟報一聲可好?”
此行他隻帶了四名隨從,全是解家的家生子,此時的解呈貴身著一襲精細鎧甲、頭戴毛邊鐵盔、披著一領白色皮裘,麵上留下著細細的黑須,倒是比兩年前顯得成熟穩重,聞言不過抬抬手。
“走,你們去前頭叫門。”
不到一會兒功夫,整個解家莊就沸騰起來,一騎接一騎的家丁沿途大喊。
“二郎返來了,二郎返來了。”
莊子裏的解氏親族和莊戶紛紛湧出來瞧熱鬧,沿著莊中的前行不過一裏地,便是他家的宅院,院子外圍築著一丈多高的厚牆,四周還豎著高高的哨樓,這些都是尋常的手段,引起他注意的卻是牆外的深壕,帶著草根的泥土就堆積在壕邊,明顯是新近開挖出來的,而大門外的吊橋更是讓他眉頭一皺,要知道保定路與大都路隻隔了一條龍泉水,算得上京畿要地了同,竟然戒備至此。
過了吊橋,解呈貴遠遠地看到自家生母在幾個丫鬟婆子簇擁下等在大門外,趕緊甩鞍落馬,疾步上前跪倒在地沒等說話,就被一把擁住。
“我的兒啊。”
“兒不孝,讓娘憂心了。”
他的生母心肝肉地又哭又笑,還是族裏的幾個長輩再三勸說才停下,解呈貴發現他的嫡母,解汝楫的正室並沒有出現,於是站起身問了一句。
“母親可在正堂,兒這就去請安。”
他的生母收住淚,冷哼了一聲:“一年前就搬去佛堂了,理她做甚。”
解呈貴打量了一下生母的穿著,用得果然是正室才能穿的大裝,解汝楫已然故去,以解誠的年紀,就算再生出兒子也不過是偏房,根本無法動搖大房唯一子孫的地位,看著那些叔伯唯唯諾諾的嘴臉,他隻覺得胸中一陣快意,哪怕生母的身份還隻是個妾,不也得舔著臉上來巴結。
“二郎此次是跟隨大汗班師的麽?”一個親族出聲問道。
解呈貴略顯矜持地點點頭:“承蒙大汗看重,特許回鄉省親,大軍已然回京。”
“回來就好啊,你是不知,宋人在山東鬧得極大,聽聞河間路被糟蹋得夠嗆,鄰近幾個州府也是風聲鶴嚦,生怕哪天不小心就打過來了。”
解呈貴驚詫地問道:“太子不是從遼東調了大軍,怎麽還未平息麽?”
“誰說不是呢,二十餘萬大軍,征討了兩年之久,每個月的錢糧全都是咱們河北諸路分攤的,要不是家中還有些積蓄,一早就撐不下去了。”
“哪裏還有什麽積蓄,也就是空殼架子樣子貨罷了,下頭的莊戶人家有那等交不起的,把家當賣光了也不在少數,還有活不下去的,隻能賣兒賣女,如今一個十來歲的小廝或是婢子,就值兩鬥米。”
一群親族七嘴八舌地衝他訴苦,諳然已經將他當成了主心骨,解呈貴越聽越是心驚,沒想到短短地兩年時間,河北一帶竟然變成了這個模樣, 不光是解家,但凡有點家底的,號稱漢軍世家的大都集中在保定路一帶,張家、何家、範家、史家等等無不是如臨大敵,除了深壕壁壘,各莊更是組織起了私人武裝,以他解家為例,連家丁帶莊戶不下千人,全都是甲兵的標準,比起不遠處的定興縣城也不遑多讓。
如果按這個標準來推算,光是一個保定路的地主武裝就不下五萬人,解呈貴卻一點也不托底,直到一個自稱是店鋪夥計的男子找來。
“解東家,別來無恙啊。”
“你是李掌櫃的長隨?”
“東家好記性,正是我們李掌櫃遣某來,與東家打個招呼。”
來人穿著解家商鋪的雜役服,在莊子裏毫不起眼,他緊張得無以複加,因為對方來者不善,而且來頭很大。
他將男子讓進自家書房,沉著臉問道。
“李掌櫃有何指教?”
“他吩咐在下帶個話,不知道解東家還記不記得當年的約定。”
“記得如何,不記得又怎樣?”
男子曬然一笑:“記得便能談下去,不記得在下就隻能告辭了。”
解呈貴的麵色有些陰晴不定,這些人與他的牽扯太深,處理起來很麻煩,如果不是對方主動找上門,他都快要忘記了,這些年來,對方僅僅靠在解家的旗下開了幾處鋪子,並沒有讓他做什麽出格的事,現在嘛就不好說了。
“李掌櫃的恩情,某家不敢或忘。”
思來想去,他還是低聲說道:“聽聞貴軍出師北伐了?”
“那是老黃曆了,如今前鋒已經進了河北路,即將與京東大軍會師於大都城下,解家何去何從,想必東家也在斟酌吧。”
見他沉吟不語,來人又說道:“你身為怯薛親衛,跟在他身邊兩年,這兩年韃子大軍在江南進展如何?又是如何收場的,旁人不知,你難道不是一清二楚,否則方才一早就將在下拿下報官了吧。”
解呈貴的心裏的確在翻江倒海,江南一役他全程參與,做為大汗親兵的怯薛並沒有參與攻城,基本上擔任一個監軍的角色,不要緊要關頭,忽必烈是絕不可能動用的。
結果呢,兩年下來連個建康城都沒能拿下,反而損兵折將,最後大汗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借著京東變亂回師,僅僅帶了怯薛,因此才會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京城,連一天都沒有耽擱。
“可解家的人未必會聽某的?”
“那就要看東家如何做了,實話同你講,令祖陷於江南隻怕回不來了,這裏的人不指望你還能指望誰呢,解家與河北諸世家的姻親關係,你家的動向,或許會影響到他們,當然了,若是影響不到也沒甚關係,不過多費上一番手腳罷了。”
來人的語氣十分輕鬆,他卻聽出了濃濃的殺氣,宋人在京東路的做法早就報到了大汗那裏,像他們的這樣的大戶都屬於打擊對象,就是為了家族著想,也應該多上一層了。
......
解呈貴的猶豫不決在忽必烈看來,代表了整個河北路的漢人世家在搖擺,這對他來說,比迫在眉睫的宋人大軍還要來得迫切,若是漢人倒過去,蒙古人才是真得沒有了立足之地,要知道,哪怕是在失去超過三百多年的大都城裏,漢人的數量也遠遠超過了蒙古人和色目人。
這個族群實在太能生了。
眼前的形勢讓他再一次想起了二十年前,阿裏不哥被大多數蒙古貴族立於和林故地,李檀又叛於益都,宋人隔著淮水趁火打劫,那是蒙古立國以來最為岌岌可危的一刻。
與那一次一樣,無論是以孛魯、阿合馬為首的蒙古色目大臣,還是姚樞、董文用等漢人大臣,甚至是破格上殿的皇後察必,當然了也不可缺了太了真金。
“說說吧,怎麽回事?”
“臣等有負大汗重托。”
先是漢臣紛紛跪下,緊接著是蒙古大臣,最後連真金也要下跪,被他用眼神製止了。
“論罪有用,朕也不在乎多殺幾個人,誰能說說,為什麽大軍前腳南下,宋人後腳就在京東路起事,還一發不可收拾,終成燎原之勢?”
真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述說了一遍,忽必烈擺擺手讓他們都站起來,察必在一旁勸道。
“阿塔海盡力了,奈何宋人做得太絕,清空了半個山東,讓他的人無法深入,就算勉強過去,也難持久,宋人又牢牢守住濟南、益都等要點,令他久攻不下,隻能轉為長期圍困,誰料想,他們竟然準備了那麽多糧食,足足撐了兩年之久。”
忽必烈搖搖頭:“都是朕考慮不周,沒有料到他們竟會頑抗至此,引得戰事綿延,國中動蕩才讓宋人有機可乘。”
與他一同返回的郭守敬接口說道:“他們不光有決心,還有利器傍身,如今其勢已成,若無對策,怕是難擋。”
“利器?”真金等人不解。
“確切地說是火器,像是傳聞中的竹火槍,隻是沒曾想,他們已經精進至此,竟然做出了鐵管,下官尋了鐵匠,命他們專攻此法,或許不久就有好消息。”
“還有手持的鐵殼震天雷,還有傳聞中的鐵火炮,宋人奇技何奇多也。”
聽到他的介紹,殿上的眾臣皆是麵麵相覷,忽必烈等他們消化了這個消息,疲憊地一擺手。
“事情要一樣一樣地做,當務之急是阿塔海所部要盡快回撤,再遣人去西北,讓伯顏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