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就要進入順天路地界了,兩位弟兄的北地話還不熟絡,為免被人看出破綻,還請盡量少開口。一應事務都由某出麵,咱們先安頓下來,再圖後計,如何?”一臉風塵,滿腮短須的解呈貴轉身向著跟在他身後的兩個高大漢子一拱手說道。
這一路北行,穿州過府的全靠著他的漢軍百戶信牌才得以暢通無阻,能做到這個地步,就算是經營商路百年的大族也難以周全。為了加重他的身份,劉禹還給了他一個赤金虎符,這事物在解家隻有他的祖父解誠才有一個,他的父親解汝楫都還沒有得到。
因此,就算偶有刁難之人,解呈貴隻須暗暗露出一個角,就能將那人嚇得目瞪口呆。摸著這塊曾經被祖父視若珍寶,須臾不可離身的金塊塊,想想如今也不過是宋人的戰利品而已,一絲輕蔑便不由得出現在他的嘴邊,他親眼看到劉禹隨手就摸出一把,說是挑了塊成色好的給了他,眼都沒眨一下。
與他同行的是李十一精心挑選出來的人,首先身材就要高大一些,盡量貼近北方人,好在軍中不乏早先就是南來的北人。這兩個人甚至還能說得了一口的北地話,自然隔了那許久,發音什麽的就難說標準了,因此才有了先前的那番囑托。
兩人對視,漠然地點點頭,跟著他充做隨從不過是出於命令,對於這個不久之前的階下囚,他們兩個沒有絲毫好感,自然在辭色上也裝不出來。解呈貴也不在乎這些,這件事本來就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看著前麵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城鎮村莊,他的心裏就像是有一團火在燃燒,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熱切。
三個人繼續牽著馬向前走,他們的坐騎是之前一個漢軍千戶孝敬的,那人據說是出自解家的老部下,瞧著人的熱情太過,他們自然也就樂得順水推舟收下了。一個隨從看似隨意地背著手,手上比劃著一個奇怪的手勢,過了很久才收起來。
“老四的信號過來了,一切順利,頭兒,咱們要不要跟上去?”遠處一輛裝著薪柴的大車被慢悠悠地趕著,車上趴著一個粗布包頭的漢子,他的眼前套著似乎是包裹一般的東西,那是一架被偽裝起來的望遠鏡,透過鏡片,漢子緊緊盯著前麵的那幾個人,生怕他們會從自己的視線當中消失。
“看樣子快要到了,找到他的家在哪兒,咱們就不要再跟了,想個法子在這裏紮下來,要想不露痕跡,還得靠這小子。”坐在車頭的漢子撇了一眼前方說道,他們這組人共有五個,前麵的兩個負責貼身跟著解呈貴,有什麽事的話後麵的這三人負責接應,所有的器械都在他們身上,就連解呈貴也從來沒有見過。
這也是為了謹慎起見,畢竟那個小子會怎麽做誰也不知道,萬一他要想出賣這些人去邀功,這麽安排至少不會全軍覆滅。隨著北進的逐漸深入,他們也在不斷地調整著通信距離,這些人的領悟力相當強,幾乎已經能憑直覺估算出大致的通信極限,再通過層層傳遞,居然也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千裏傳音。
唯一沒有辦法的就是他們之中南人居多,要想在這元人的腹心之地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潛伏下來,隻能靠著當地有勢力的人掩護,這也是劉禹最後放過解呈貴一馬的原因。而與此同時,從建康降軍中招募的人也在李十一等人的指導下加緊訓練,他們將來會深入到別的地區,建立同樣的通迅機製,這就是劉禹的間諜網計劃,現在不過才剛剛開始而已。
這裏是元人的中書省轄地,緊靠著上去一點就是大都城所在的大都路,就在今年,這處已經被改為了保定路,這個地名一直延續到了後世。而在這一世,此地在南渡之前是宋遼的邊境所在,算起來除了使者,已經有數百年沒有宋人踏足過了,而這一切,幾個普通的軍士當然是不知曉的,他們隻知道左近到處都是敵人,一切都隻能靠自己。
“老天!,是二哥兒回來呐!”叩開莊門,一個管家模樣的老頭不敢置信地看著麵前的人,好一會兒才激動地叫了出來,這處莊院是典型的北方樣式,依水而建,四周挖有濠溝,高大的院牆全以整塊的巨石壘成,四角高樓上站著巡丁,簡直就是一座堡壘,也不知道花費了多少人力物力,隨著解呈貴走入大門,兩個親兵都暗暗咋舌不已。
解呈貴看著這裏的一切,似乎和他出去的時候並無二致,可是回來的這個人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隻知道拚命討好大父嫡母的庶出二郎了,遲早有一天這堡中的一切,都會是他的,所有的人都要恭恭敬敬地稱他一聲“家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指指點點地暗中打量。
後麵的大車在他們三人入村之時就已經停止了跟隨,村裏人太多,像他們這種外人貿然闖入有些紮眼,好在解家的位置不難打聽,那巨大的堡壘就算是在村外也能清楚地看見。這裏是易州的定興縣,解家不過是其中的一家豪強,與他們地位相當的還有張弘範身屬的張家,以及做到伯顏屬下後軍總管、上萬戶的何緯何家,都曆史上臭名昭著的鐵杆漢奸家族。
而這幾姓起家的情況幾乎一樣,都是因戰亂聚眾結寨以求自保,然後逐步發展成一方豪強,接著就被金人、蒙古人招納,為他們的主子在中原站穩腳跟立下了汗馬功勞。這樣的家族,北方不在少數,江南也比比皆是,他們控製著土地、人口、以及教育資源,成為這片大地上實際的統治者。
“怎麽,害怕了,不敢下手?”李十一冷笑著說道,被他盯著的漢子聞言抖然一震,呼吸間都變得急促了許多,手上的牛耳尖刀微微發著顫,他似乎盡力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開始邁動腳步走向前去,而在他前方不遠,十多個人被雙手反綁著縛在了樹上,看到他逼上來,不住地扭動身體,口中發出“嗬嗬”地聲音。
他腳下是宋人治下的淮南東路淮安軍,全軍隻轄了一個五河縣,成軍於鹹淳七年,就連這個縣也是新置的。因為這裏舊名就叫‘五河口’,境內有涇、沱、淮、崇、曾五河匯聚,而其民大多數都是金亡之後投來的遺民,其中不乏北地之人,最關鍵的則是,這裏已經是淮北之地。
手執尖刀的漢子一步步逼近,在他的視線裏的那個被綁在樹上的蒙古人似乎變成了青州城破之時那些肆掠的馬上騎士。牙關被他緊咬著發出了“咯咯”的響聲,眼中噴射出仇恨的怒火,他走得越來越堅定,身上手上都漸漸不再顫抖。
“老子操你娘,去死吧,狗韃子!”漢子大吼一聲,一隻手抓住那人的衣領,另一隻手猛地紮了下去,一下、二下、三下每一下都帶出了一抹鮮血,漢子的動作越來越快,一旁的李十一等人都有些麵麵相覷,眼見著那人早就耷拉了下去,而那漢子仍在猛紮不已。
“拉開他,倒碗酒給他。”李十一扭頭吩咐了一聲,幾個親兵上前用力扭住了他的手,費了好大勁才將他的刀奪了下來,隻見他的整個臉全是血漬,配合著憤怒的神情,就像惡鬼一般,顯得猙獰不已,被人拉下來,他掙紮了半天,好容易等到平靜下來一屁股便坐在地上,一個七尺高的漢子竟然就這麽嚎啕大哭起來。
不知道是哪裏的方言,李十一等人隻能大概地聽出“爹娘妹子”幾個字眼,聽著他淒慘地叫喊聲,周圍的不管是親兵們還是接受訓練的新募之人無不戚然,幾個與他同一出處的人也暗地裏抹著淚,應是被他勾起了當初的回憶。
接下來就簡單多了,隻需要送上一把刀,那些人都知道要讓自己幹什麽,更有甚者,宰了一個還不夠,還想多殺幾個泄憤,李十一不得不讓人在前麵看住。為了抓到這些真正的韃子活口,他們沒少費功夫,那可是敵境,也許是他們決計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入境襲擊巡騎,而這些人的戰力也難稱精銳,不然怎麽也不可能這麽輕易得手,但現在既然驚動了敵人,下一次恐怕就沒這麽好運了。
這裏的人既有張青雲在建康俘虜中帶來的人,也有他在本地即行招募的,畢竟口說無憑,隻有親手殺過韃子才敢一用,加之時間太緊,根本沒有精力去長期考察。所以就算是冒點險也顧不得了,好在看看他們的表現,李十一在心裏記下了幾個人名,有些東西是裝不出來的,這幾人應該是可以信任。
“雲哥兒,讓你看了些醃髒事,沒得汙了你的眼,還望見諒。此地太過深入了,韃子幾乎就在眼前,你是精貴人兒,要有個差池某可擔待不起,就此請回吧,某會遣一隊人護送,還有些消息要勞煩你到了建康城帶與李大帥。”
張青雲的臉色不太好,倒不是因為看了前麵的殺人景象,一路過來穿越了整個淮西,大部分道路都談不上好,他長這麽大又何嚐走過這麽遠,走過這麽爛的路?因此一直都有些不舒服,聽到李十一的話,他抬起手擺了擺示意自己無礙。
李十一有一點沒有說錯,這裏是宋人僅有的幾個還控製在手中的淮北之地,自年初韃子南征之時,原本地處淮北的東、西海州以及安東州、清河軍全都沒入敵手,僅餘了泗州左近的招信軍、淮安軍還有濠州附近的懷遠軍三塊,下回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這淮北的景象,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風中帶著一絲泥土地的味道,聞上去和淮南的某些地方並無不同,就在他站的地方,後麵遠處是新築的五河縣城,周圍是沿著河岸開墾的田地,炕煙嫋嫋,一派農家氣象,絲毫看不出這裏是兩國的邊境之地。
而戰事,張青雲抬頭看看陰沉沉的天空,就像那些烏雲一樣已經壓了下來,到時候這裏的一切都會毀於戰火。他們正在努力地,是為了自己身後的那些土地和百姓能幸免於難,隻是結果如何,怕唯有老天才知曉。
“都頭有心了,某不過一人,如何能讓那麽多弟兄相送,你這處人手也不寬裕,就以十人為限吧。太守還有些事物放在某那處,因這次隨某來的都是那些人,故而未曾帶上,這次回去就會送過來,至於用處某會盡力教與他們,你到時便知。”他拍了拍李十一的肩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