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從陸家坪回來的士兵們都已經沉沉睡去。
潮笙躺在帳子裏,時不時發出幾聲囈語,額頭上是密密的汗珠,她不安地做夢。忽然間,她睜開了眼,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急促,她花了好一會兒時間才分清楚她是睡著還是醒著。
良久,平靜下來的她擦了擦額頭的汗。她已經很久沒夢到司辰,然而剛剛夢中的他對王力生叮囑:秘密殺了他。以絕後患。
畫麵一轉,便是阮少謙被灌毒藥,他七孔流血而死,死前目光幽怨地盯著她:“這一切都要怪你,潮笙,都是你!若不是你,我不會像今日這樣慘。”
潮笙的心裏堵得慌。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做關於阮少謙的噩夢,難道是預感?
阮少謙的聲音忽然在帳外響起:“土生,我進來了。”
潮笙應了一聲。現在大概是醜時六刻,他夜半三更不睡覺,為何會到她的帳子裏來?他彎腰進了帳子,見她醒著,兩人的目光在黑暗中交會。
“為何不睡?”她下床點燈。
“別點燈。”阮少謙攔住她,“摸黑說會子話吧。”
他的聲音裏有少見的落寞,潮笙也就不點燈,兩人一起坐到榻下的一塊毛毯上。
“你怎麽了?”她問。
阮少謙歎了口氣,“沒事,就是做了個夢,醒了睡不著,想和你說會子話。”他側過頭看了看她,“我和你說過我是孤兒,對吧?”見她點點頭,他道,“我和少宇雖然從小一起長大,但我們從不親密,勾心鬥角,都想在師父麵前表現得最好,讓師父把衣缽傳給我們。”
潮笙蹙著眉,不明白他為何回憶往昔。他接著說道:“可是遇見你,我覺得挺幸運。雖然你的出發點是要把我抓走,雖然我們之間也有利益衝突,可我仍然在你身上得到了很多我不曾得過的東西。”
“我沒那麽好吧?”
“也許我就是那麽可憐的人,連半分溫暖都沒有得到過,僅有的那點溫暖是從你那裏得來的。”他說,“和你在王府和福臨山待的那段時間是我這輩子最歡快的日子。潮笙,我把你當姐姐。”
“弟弟,姐姐罩著你。”潮笙取笑地道。
阮少謙卻笑不出來,“今晚心情有點惆悵,我有不好的預感,昨晚我給自己占的卦象也不好。”
“很多事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
“我信命更多,”他歎了口氣,“以前我師父從不讓我們自己替自己算相,想來怕我們知曉我和少宇都不是福壽綿綿的相。”
“你這是多愁善感什麽?你整天與火藥為伍也不曾被炸死炸得缺胳膊少腿,自然是福壽綿綿的了。”
“我今年二十歲,我會卒於二十歲。”
“你腦子沒問題吧!”潮笙的心卻是猛得一抽,“信命,還是信你自己?你現在好端端地在這裏。”
“我雖然好端端地在這裏,但我的脖子上一隻勒著條無形的繩子,行走在獨木橋上,若是腳一滑,結果就是被勒死。”
“獨木橋也不難走,不要行差步錯就不會有事。”
“可這根繩子怎麽辦?”他苦笑,“我能戴著它一輩子?”
潮笙沉默,用隻有他們倆才聽得見的聲音:“少謙,你不要做傻事。你走不掉的,他不會讓你走掉。”
“那就是走是死,留也是死。我寧可選擇走。潮笙,你不會攔我吧?”
潮笙望著他半晌:“走了你想去哪裏?你要知道,你去哪裏都很艱難。如果你要去陳國、軍營,我會殺了你。”
“你真的會?”
潮笙嚴肅地點點頭:“真的會。”阮少謙掌握火藥秘術,如果去陳國、軍營,對宋國會是很大的威脅。她不能拿這些開玩笑。
阮少謙苦笑一聲,“我還以為你會想辦法幫著我走,聽到的卻是如此無情的話。可見一直以來,都是我太自作多情了。”
潮笙按住他的手:“不管怎麽說,我們認識三四年,朝夕暮處過這麽長的日子,我對你當然有感情。可是,少謙,你不能去陳國、軍營。”
“我沒有要去。”
“最好是。”潮笙歎了口氣,“若你是想要逃離這一切束縛,也許我還會想辦法幫你。但是你如果是去陳國、軍營,即便我已經將你送出去了,也會親自去追——你也不想麵對那樣的一天,對吧?”
阮少謙不言語了。潮笙心裏沉重,她知道阮少謙其實完全不必和她透露他想要離開的想法,也許是想探探她的口風,也許是真的想要去陳國、軍營。她不久前做的夢,和他說的這番話都讓潮笙想到一件事。
阮少謙進軍營兩年了。他的存在是為了研製火藥,但進了軍營之後,這種存在有所瓜分,他不是軍營裏的唯一。當他身上大部分價值用完了之後,司辰不會留他這個後患。
她想起那年在福臨山上阮少謙說過的話,“你難道現在才知道司辰是個怎樣的人麽?我為何戰戰兢兢,因為怕有一天他覺得我用不上了,會布下迷天大網,把我殺了。連你也是一樣,寧潮笙。”
潮笙想起那些話,心裏像墜了千斤的石頭。從某些方麵來說,她和阮少謙其實沒有什麽差別,都是命運坎坷又身不由己。又問了他一句:“你離開,會不會去陳國、軍營?”
“不知道。”
“你說不知道,那就是想去。”
“不是,我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是還沒有想好。但是,我確實不想坐以待斃。”
“如果你答應不去陳國、軍營,我幫你。如果你要去,不用他動手,你知道我也會的。”她的聲音很低很低,“我希望你不會死在我手裏。”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阮少謙忽然一笑,“為什麽這麽沉重?潮笙你這個人看起來冷冷的,其實心眼很好。”
“不要把結論下得太快,如果心眼很好,我是當不成劍客的。”
“那是形勢所迫。上戰場打仗殺人和故意殺人是不同的,”他又笑了笑,好似忽然看開了,“對了,我昨晚也幫你算了算命。”
她瞥他一眼,“你怎麽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這個有什麽難的。”他隻說,“潮笙,你兩年前有個大劫吧?本來你應該死掉了。但你有貴人相助,這一劫硬是挺過來了。”
“這能算得出來?”她覺得有些意思了。
“你生命的前二十年都很坎坷,要一直到二十一歲才會順遂。往後的日子會過得很富貴。你的出身好,所以也嫁得好,是當王妃的命。”
潮笙嗤得一聲笑,“扯淡吧,哪個王爺能看上我?”如果兩年前她如約回到赫連勳身邊,也許她是王妃了。可是現在和以後……已經沒有那個可能了。赫連勳不要她了。
“你別不信。命運這玩意兒,有時候兜兜轉轉,一切都會轉回原點。”
他的話是什麽意思?轉回原點……是指她與司辰?不,不可能。在司辰的眼裏,她已經死了,既然活著時他們擅不可能,更別說她已經“死了”。這兩年,司辰也許偶爾會想一想她,但不會再是從前的那份情感。他們終歸是走了陌路的人啊。
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天就已經亮了。到最後他們的話題不再圍著他的何去何從,盡量聊一天輕鬆的,但那些沉重始終未曾散去。潮笙趕著他走,迎麵居然遇見諸葛暉。他一張臉好似麵癱,什麽沒有地望著潮笙,“有事找你。”
“請說。”
“到你帳中吧。”
潮笙做了個“請”的姿勢,心裏想著有什麽事找她啊,他們平時可沒什麽交情。諸葛暉進了帳子,掃了一眼,便道:“何土生,我馬上就要被調到絮務軍營。我和上麵請命讓你和我一起去。”
潮笙微微瞠目,“我和你去?為何?”他們之間沒有交情吧。
“你留在這裏不方便吧。”
不方便?潮笙的眉皺了皺,她女子的身份在軍營之中是不方便,可諸葛暉……他難道知道她是女子?細細打量他,似乎又不像。“諸葛暉,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但我已經決定離開軍營了。”
“你走不掉的。”諸葛暉說,“方碩也根本沒有打算放人的意思。他覺得你是可造之材,離開軍營太可惜了。”
“哦?那去絮務的事情,方碩答應了?”
“答應了。反正我們隻是去一段時間。”
潮笙說:“遲一點我會去找方碩。”她去意已決。赫連勳她見到了,該了的了了,她真的沒有什麽理由要留在軍營裏。方碩自己說過的話不能不算話。
“土生,”諸葛暉叫了她一聲,目光直直地對著他的眼,“跟我走。”
潮笙對諸葛暉突然對她轉變的態度感到疑惑。他們一向不怎麽對盤,如今忽然間讓他跟她走,就好像一個惡霸甩了一百兩銀子給她隨便花一樣讓她驚疑。
諸葛暉走之後,潮笙還覺得非常莫名奇妙。她不緊不慢,吃飽早飯,才去大將軍帳找方碩。進帳時他在吃飯,方碩雖然三十幾歲的年紀,但長年日曬讓他顯得粗糙,他又是個被賦於重望的人,壓力可想而知。尤其是十多年不打仗,再打仗他就是個扛大梁的人,奈何與陳梁兩國的戰役是拉鋸戰,打了一年多也沒得到多少便宜。這種情況下最是心急火燎。
他抬頭的瞬間見潮笙站在那裏不動,便道:“怎麽啦,光站著看?沒吃過早飯吧,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