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想今日竟能聽到這樣振聾發聵之語!”良久,衛溪才有些顫抖的開聲,他神情極複雜的看了眼劉競城,用一種悵然若失的語氣說道,“燕侯高瞻遠矚,老夫……自愧不如!”
誇完了簡虛白,他卻跟著轉了話鋒,“但燕侯也說了,那是若幹年之後的事情——科舉之出迄今已有百年,百年前的長者,皆是早已作古!”
“縱然百年之後,這世間一如燕侯所言,商賈竟如今日的庶族一樣登堂入室,不複卑賤之份,高踞於上,可是我等卻是不可能活到那時候的——我等究竟活在當下!”
蘇少歌亦道:“衛尚書所言極是。燕侯今日高論,我亦是甘拜下風,銘感五內!”
“隻是……”
“眼下最緊要的,還不是如何在‘商’之一字上做文章,是吧?”
對於兩人的聯合進攻,簡虛白隻淡然一笑,負手道:“當下的問題,當然是要解決的!不過,既然兩位都讚成我之言論,有道是在商言商,是否兩位也該為我的提醒,有所表示?”
衛溪聞言,與蘇少歌交換了個眼色,知道戲肉來了——簡虛白滔滔不絕的講了這麽半天,怎麽可能專門是為了提醒他們世家門閥接下來的發展方向?
必然主要是為了給自己撈好處的。
現在,簡虛白就要開價了。
“燕侯方才所言,堪稱是空前絕後,想前人之未有想,思前人之未有思,我等至今都感到不可思議!”衛溪這番話當然不是為了討好簡虛白的,看似讚不絕口,其實卻是在說“這種空口之語,沒有實踐成功的例子,憑什麽開高價”,“所以要該怎麽表示,我等一時間倒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按說著書立碑,為燕侯名傳萬世,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蘇少歌前兩日還跟衛溪掐得死去活來,此刻卻一點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意思都沒有,反而配合得親密無間,跟兩人是多年知交似的,迅速接口,“隻是我等今日密議關係重大,恐怕不宜外傳,如此卻恐怕要委屈燕侯了!”
簡虛白心道這兩位果然不愧是名門中的領軍人物,果然足夠不要臉——這一搭一唱的,聽著好聽,實則就是想用個虛名把他要的“表示”給含糊過去了。
他自然不會吃這樣的虧,當下平淡道:“兩位既然有意為我萬世揚名,何必拘泥於著書立碑的狹窄做法?何不親身實踐,以證這場千古盛事?!畢竟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這番見解雖出自於我,若能使在場諸位亦青史銘刻,我也是樂見其成!”
“……”殿中眾人一致無語了會,心中暗罵他不要臉——這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讓衛溪跟蘇少歌致仕還鄉,去琢磨這個“以商為水、以水控舟”啊!
虧簡虛白還說得慷慨大方,一副“賞你們個沾光的機會還不快快跪下來感謝我的大恩大德”的樣子!
“燕侯莫非是消遣我等嗎?!”涉及到切身利益,衛溪頓時沒了裝模作樣的心思,不禁怒極而笑,“且不說你耗費半天唇舌所言的所謂‘再次挾天子於無形之間’,根本就是畫餅充饑!即使此法有效,照你的話說,那也是多少年之後的事情了——說句不好聽的話,我鳳州衛氏經此打擊,能不能熬過這一關都是個問題!莫說百年,十年之後的事情,對於現在的衛家來說,也是遠水難解近渴!”
他這會須發皆張,看似狂怒已極,實際上心中卻十分凝重:衛家現在確實沒什麽籌碼了,衛溪之所以
敢挑釁此刻掌握全局的簡虛白,唯一的依仗就是今天是簡虛白請他來的。
衛溪跟簡虛白、跟端木老夫人,都沒什麽交情。
所以簡虛白不可能是為了情份或者給他麵子,才給了他參與密議的機會——那麽隻能是,簡虛白有用到衛家的地方?
或者說,有用到他的地方?
雖然衛溪到現在都吃不準簡虛白讓他參與這場密議的真正用意,但事關衛家未來,他還是要努力爭一把的!
“但如果衛家主出爾反爾的話,您其實根本不需要再考慮十年後的鳳州衛了。”然而對於衛溪的“震怒”,簡虛白卻隻平靜一句,“須知道衛家在此刻的局勢裏,原本是沒有出來說話的資格的——我隻是想著鳳州乃是五州通衢之地,一旦我等關注商路,此處必成重地之一,所以才想著留下在鳳州經營多年的衛氏!”
“如果衛家主不喜,我也沒什麽意見,左右多花點功夫罷了。”
他之前一直喊衛溪“衛尚書”,現在忽然改口喊了“家主”,以整個鳳州衛氏要挾之意,不言而喻。
但最讓衛溪感到絕望的是,蘇少歌平平靜靜的站在那兒,絲毫沒有站出來為他說話的意思。
這說明蘇少歌居然默認了簡虛白讓他致仕還鄉的要求!
這怎麽可能呢?!
衛溪方才站出來公然提出反對,除了賭自己或衛家對簡虛白還有用外,也是認為蘇少歌肯定不會接受這樣過份的要求的——衛溪外孫都快可以議親了,這個年紀,當真被趕回老家,其實也不是真的不能接受。
但蘇少歌他才多大?
風華正茂,尚未成親!
二十年寒窗苦讀,以探花的功名入仕,人生抱負尚未施展,就要回老家去——他怎麽甘心?!
何況青州蘇氏近年嫡支人丁也不算興旺,現任家主蘇少歆一直留在青州守著祖業,其子蘇伯鳳又是殘疾不好入仕的。如果蘇少歌這一去……
扶風堂可就沒有直係子弟在朝為官了!!!
蘇伯鳳是蘇少歆迄今的獨子,蘇少歌到現在還沒成親。
縱然蘇家以後還有子弟會重入帝都,少說也是十幾年後的事情了——到那時候,誰知道是個什麽情況?!
衛溪現在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蘇少歌怎麽就能默認呢?!
“我若回青州,舍妹與子錚的婚約可還作數?”但蘇少歌偏偏就沒什麽反對的意思,略作沉吟後,竟隻打量著劉競城,問了個出乎眾人意料的問題。
子錚是劉競城的字。
如衛溪還是第一次聽說蘇少茉與劉競城定了親,此刻不免微訝,隨即反應過來,這應該就是劉家背著端木老夫人找上蘇家時,雙方為了加強彼此的信任,專門締結了這門親事——說到底還是政治聯姻。
“婚姻大事,豈容兒戲?”劉競城沒有猶豫,毫不遲疑的說道,“兄長請放心,到期我必往青州迎娶六小姐!”
蘇少歌聽了這話卻沒有什麽高興的意思,反而深深的望了眼神情平靜的簡虛白,沉默了會,才道:“那就這樣吧!”
衛溪在同時深深吐了口氣,絕望之餘,卻也感到一陣平靜。
——不管怎麽說,本來以為瑞羽堂完了,甚至整個鳳州衛都要完了,現在能夠逃出生天,總也是件好事,不是嗎?
至於說簡虛白方才言辭裏的藐視與要挾,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簡虛白的話說得再不客氣,好歹給了瑞羽堂一條生路。
而衛溪方才可是連蘇少歌都能臨時合作的,這麽點小事根本不足掛齒。
想到祖宗基業總算保了下來,不至於被蘇家趕盡殺絕,衛溪方才振奮了些精神,道:“還有其他事麽?沒有的話,我想趕緊回府裏去看看!”
說到此處,他看向蘇少歌的目光,終於不再是看同盟的那種,而是淬了毒似的,滿是怨恨。
不過蘇少歌沒放在心上,隻平靜道:“抱歉得很,貴家子弟女眷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好在衛尚書老當益壯,不日告老還鄉之後,放寬了心調養,說不得還能再為瑞羽堂延續子嗣——尚書在,瑞羽堂就在,總是件喜事,對吧?”
衛溪冷冷看著他,片刻後,才冷哼一聲,對簡虛白道:“既然燕侯沒有其他吩咐,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衛家本來就不如蘇家,即使現在主持局麵的是簡虛白,但輸得最慘、損失最重的瑞羽堂,接下來也惹不起蘇家。
雖然衛溪知道,自己放幾句狠話,還不至於激怒了蘇少歌。
但他到底也是有身份的人,明知道做不到的報複,說出來反倒顯得自己虛張聲勢了。
寧可把這份仇恨與恥辱埋藏心底,等待時機成熟的報複之機!
“衛溪現在已經恨我入骨。”待衛溪走後,沈邊聲跟劉競城也相繼離開了,蘇少歌卻單獨留了下來,對簡虛白道,“不但我,整個扶風堂,他都恨——你真覺得,這樣的仇怨,能讓他毫無芥蒂的參與到你說的計劃裏,為多年,也許數年也許數十年甚至百年之後的收獲,與我蘇家合作無間?”
簡虛白聽出他語氣中淡淡的嘲諷,卻不以為意:“衛尚書是個聰明人,他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何況他再恨蘇家,二公子難為還怕了他不成?”
“我自然不怕他。”蘇少歌打量他片刻,慢慢道,“我倒是有點怕你了!”
說完這句話,他也沒了聊下去的興致,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蘇少歌走到殿外,卻看到衛溪等在那兒,瞧模樣竟然是在等自己?
“二公子正當壯年,竟然真的就此歸回故裏?”衛溪也不掩飾自己這個目的,此刻他全然沒了之前對蘇少歌的怨恨,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迎上來低聲道,“當然我不是在挑撥離間,隻是委實不明白……蘇家的援軍近在咫尺,二公子何以還要如此退讓?”
他說這番話時,目光閃爍,顯然懷疑蘇少歌隻是迫於援軍未到,暫時跟簡虛白虛與委蛇。
“端木老夫人之前的計劃你可知道?”蘇少歌看了他一眼,倒也沒有什麽不理睬的意思,平靜道,“按照那位老夫人的打算,是要燕侯將來篡位的!”
衛溪嘿然道:“婦人之見罷了!大睿氣數未盡,這帝位若是那麽好篡,還輪得著燕侯那乳臭未幹的小兒?!你我兩家難道死光了不成!”
蘇少歌道:“端木老夫人報仇心切,確實有點異想天開了——隻是這位燕侯平常不聲不響的,不是賴在太皇太後懷裏撒嬌,就是跟在晉國大長公主殿下跟前盡孝,以至於咱們都沒把他放在眼裏,卻不想是個明白人。當然依我看,這也是因為他沒跟儀水郡主相處過,對於喪母之痛的感受,未到錐心刺骨的地步,是以才能夠旁觀者清!”
他說到這兒吐了口氣,嘿然道,“你以為他方才那番話是什麽目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