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來到山下,本已耗時夠多,再加說了一大通話,天色已經放亮。北辰嫣智拔起一根狗尾絨草,笑著問薛淺蕪道:“姐姐能給我找個好去處?千萬別是什麽大戶人家,人多事雜是非多,雞毛蒜皮滿地飛的,我巴不得獨自清淨!”
“像你這樣冷靜靈慧的人,不經世務也是一種虧損!”薛淺蕪看了看東方碧仁,又對嫣智說道:“我說的這個去處啊,人多事多嘴也雜!還好的是,每人都有一顆淳樸的心!就算有極少數的人,一時誤入歧途,你略略一開導,他們就歸入正途了!嫣智妹妹出身空門,心存大愛,必定能與他們交好,樹立起威信來!”
“倒是奇了,這是什麽個好地方?”北辰嫣智眼眸明淨地問。
薛淺蕪衝東方碧仁做個怪臉,貌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見,實則賣關子道:“我就要說了啊!不過……我說是一回事,嫣智姑娘同不同意又是一回事兒!東方爺你千萬別當回事兒!”
“誰還能捂你嘴不成?”東方碧仁笑趣她道:“你肯問我,是你在賞我臉!哪有不識相的?”
“好人一枚!你和嫣智姑娘看著真像!”薛淺蕪晃著頭,不由自主就把內心所想說了出來。
“我們哪兒相像?”北辰嫣智和東方碧仁同時問道。
“連說的話都一樣,還能不相像嗎?”薛淺蕪深思道:“不是外表上的類似,而是神韻氣質!”
兩人無語,氣質上的事兒,能說像嗎?她說像就像吧。
薛淺蕪被打個斷,很快言歸正傳,對嫣智道:“你聽說過東方大人的名號沒?”
“聽香客們說起過……”北辰嫣智回想起薛淺蕪“東方爺”的稱呼,忽然看向東方碧仁,臉色肅穆地道:“原來您是……”
東方碧仁笑答:“人生在世,生而平等。姑娘不必太拘謹了。”
薛淺蕪又問道:“那你聽過匪女神丐的名號沒?”
北辰嫣智慧心剔透,聽她這樣發問,已猜到了她口中的什麽神丐,應是指她自己了。這招算是“拋玉引磚”,先拿東方大人,然後引出自己,不至於很唐突。
雖然記憶中並沒“匪女神丐”這四個字,北辰嫣智仍是笑道:“有一些熟悉感……莫非姐姐認得她?”
薛淺蕪哈哈笑起來,喜滋滋道:“雖然不比東方之名如雷貫耳,我卻也算小有聲望!”
“原來是姐姐啊!”北辰嫣智拜道:“很高興能結識丐姐。”
丐姐?哈哈,東方碧仁叫她“丐兒”,如今出來一個妹妹叫她“丐姐”,這種貼心稱呼,真是夠係列的!她薛淺蕪舉起雙手表示喜歡!
“你可聽過水滸仙寨?”薛淺蕪道:“其實說直白了,就是一個劫富濟貧的丐窩!在煙嵐城,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因為他們的寨主威武,連官爺見了也得讓道三分!”
東方碧仁大大點頭。她所說的,字字都是事實,絕對真理。
“煙嵐城我沒去過,但是知道它的大概位置……”北辰嫣智不解道:“丐姐定是水滸仙寨的寨主了!為何棄寨而去,來到了這碧雲山呢?”
薛淺蕪紅著臉,麵頰發燙地道:“一時色迷心竅,熱血湧頂,誓死相隨為美男!我們是要往京城去,途經了碧雲山!”
北辰嫣智了然一笑。這位丐姐真爽快的。
薛淺蕪打私底下,真的不能放心水滸仙寨。遇見北辰嫣智,隻覺相見恨晚,若是能把仙寨托付此人,前路無憂。
沒有想到,自己也有思賢若渴之時。
薛淺蕪抱著北辰嫣智的臂:“我說的好去處,就是煙嵐城的水滸仙寨!妹妹你不知道,裏麵的成員們赤誠可愛,就是沒思想沒教化,缺少一個主心骨!而觀妹妹,竟有東方大人之風範,雖說丐窩不是你該呆的地方,但我想著妹妹不是那種自命高貴之俗人,當不會嫌棄的!”
北辰嫣智已聽出了薛淺蕪的意思,仍是微微遲疑地道:“想丐姐你在的時候,定然把那寨務理得井井有條,有聲有色,如今我是新去的,沒有經驗與功勞,又比不得姐姐的利落,恐怕他們不待見我。”
頓了一會兒,北辰嫣智又補充道:“那麽多人,大小事兒亂成攤,我的性子冷淡倔強,應付不了那些鬧騰……”
薛淺蕪擺手道:“不像你想得那麽難!每個人的職責,我在來時已經安排好了。你若去了,住在單獨的房間裏,越隱蔽越神秘,反而績效越好!其他事兒,不讓他們來煩勞你,隻有碰到委決不下的難題,才由你來一錘定音!妹妹你看,這樣可好?”
北辰嫣智想了想,一時難以承擔:“我一個人去了,隻打著你的名義,口說無憑,他們怎會相信?”
薛淺蕪掏出半支骨簪,遞給她道:“此物可謂憑證,萬萬要保管好!寨裏有個叫甄正京的學鳩,他拿著那‘神丐’的半截兒,隻要能對得上,他們自然會相信的!我再修書一封,你一並帶了去!”
東方碧仁從懷裏取出了一張紙,一支毛筆,一包墨粉,尋到一處小泉眼旁。在一塊坑坑窪窪的石頭窟窿眼裏,研起墨來。他不做聲,卻已做好了代勞的準備。
“我正愁著,沒有工具寫呢,正考慮著要不要咬破手指,來封血書呢!原來在東方爺這兒,紙墨都是現成的!”薛淺蕪的小臉綻出光芒。
東方碧仁半蹙著眉:“你要整封血書回去,他們還以為你遭不測了呢!如此暗含血淚控訴,我可要擔罪名了!”
“整封血書?”薛淺蕪笑得歡:“我說東方爺啊,你說話怎麽帶著我的味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東方碧仁再對稱出一句:“近丐者痞,近匪者邪!”
“我就是要你黑!黑色與白色一樣,也是一種非常純粹的顏色!”薛淺蕪邊說著,看他弄好了,一把奪過毛筆,鋪好紙道:“我來寫吧!”
“你會寫字?”東方碧仁不置信道:“那你問我要簽名的時候,說你不識得字?”
薛淺蕪陪笑道:“那不是騙你畫押麽?”
東方碧仁搖搖頭,唉了一聲:“我的真跡流傳出去,恐不大好!我給你寫的字,你都收好了嗎?”
“東方爺請放心!”薛淺蕪道:“她們的畫紙上,貼的都是臨摹之贗品!那幅唯一真跡,我貼身保存著呢!”
東方碧仁很覺溫暖,瞅她笑道:“算你上心!竟保密得如此好!”
北辰嫣智看著兩人情意綿綿,嘴角不禁彎出了弧度。毫無緣由的,她替他們祈福。
薛淺蕪拿著筆,忖思一會兒,寫道:“匪女神丐親書,今有靜女北辰嫣智,聰慧有謀,顧識大局,仁義寬德,底蘊積厚,淡泊天成,特任命她為副寨主!丐幫成員見她,有如寨主親臨!把我那間空房,打掃幹淨,外加高牆一圈,謹供新任副寨居住,隔絕俗世修身養性!寨中一切秩序正常,瑣事不得擾她!如遇難以定奪之事,隻許老學鳩一人,入室相詢,悉聽副寨建議!”
東方碧仁看了一眼那字,歪歪扭扭,龍虎氣象,爬滿紙張。
薛淺蕪吹著氣,晾了一晾,忙用手掩蓋著,塞給了北辰嫣智。嫣智姑娘笑道:“享受如此優厚待遇,倒是讓我有壓力!看來無論如何,都得負起責任來了!”
“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小事你萬萬不可管,隻在幕後操持大局即可!”薛淺蕪拍著她道:“事無巨細,那不是讓你當保姆嗎?隻會讓他們產生依賴心!你掌握好總舵方向就行……”
北辰嫣智點頭,然後問道:“丐姐對於仙寨的發展,可有目標?”
薛淺蕪神兮兮的,附在她的耳邊說道:“到了京城,我也不會忘記賺錢!我會時而不時給你們寄銀子的,作為建寨之需!這些銀子,我會央人送到你的手中,資本積累夠了,舉寨慢慢遷移,擴展到城南的胭山去!”
“希望我有一天再回煙嵐城的時候,水滸仙寨已經紮根胭山,紅紅火火大變樣了!”薛淺蕪眉飛色舞道。
“妹妹會盡力的。”北辰嫣智說道。
東方碧仁看著薛淺蕪把他屏蔽在外,忍不住插話道:“嫣智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不要受她煽動蠱惑……從空門進入丐窩,畢竟是很大的轉折……”
“你都逃脫不了我的蠱惑,還來提醒別人!”薛淺蕪用手指刮著臉,調侃東方碧仁。
“我是無家可歸之人,能有仙寨收留,又蒙丐姐為我安置好了一切,何樂而不往呢?”北辰嫣智靜然答道:“東方大人放心,我不是報她恩,才勉為其難答應的,而是覺得此事很有意義。在空門裏,是為蒼生謀福,在丐窩裏,也是在為蒼生謀福,本質都是一樣的,隻是形式稍微不同而已。我正是看清了這環,才同意丐姐的。退而能修身,進而能濟世,還有什麽比這更好的呢?”
薛淺蕪一拍大腿:“妹妹果然是空靈心啊!”
東方碧仁讚許笑笑:“嫣智姑娘清醒透徹,不為世俗偏見蒙蔽雙眼。丐兒喜得良才賢助。”
“東方大人不也一樣?如若不是懂她,怎麽會被丐姐俘虜了呢?”北辰嫣智笑著回應。
“這下我就可以放心了……”薛淺蕪長舒口氣:“嫣智妹妹準備何時動身,往煙嵐城?”
“同行千裏,終有一別。”北辰嫣智施了個禮:“不如我現在就往煙嵐城去,也好早日安下身來。”
薛淺蕪看著她,千言萬語化成一句囑托:“開始全新的生活,記得要快樂。”
北辰嫣智淺笑:“在淡泊安靜中做些善事,對我而言就是快樂。哪兒沒有勾心鬥角,流言蜚語,我就會很安靜,很知足的快樂。”
薛淺蕪與她對話,總是覺得靈魂有所觸動,強笑著說道別:“路上保重。”
北辰嫣智握了握她的手,轉身走了。薛淺蕪倒顯得婆婆媽媽起來,凝望了她很遠。
東方碧仁觀麵知心,對著薛淺蕪道:“你別擔憂她的安全,我會分出幾個侍衛保護她的,直到她被丐幫成員承認,擔任副寨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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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淺蕪送走了北辰嫣智,心中巨石驟然落地。看著嬌花綠草,看著藍天白雲,看著飛鳥遊魚,都甚美好可愛。就連端肅可敬的東方爺,也多了幾分可愛的味道。
東方碧仁笑道:“開懷了吧?餘下歲月,該全神貫注地跟著我了吧?”
薛淺蕪嘿嘿笑道:“嫣智妹妹走了,咱們往哪兒去?要不要回善緣寺,與崇靜師太和塚峒長老道個別呢?那個白癡情種宇泰,看看嫣智妹妹不見了,連盤纏都沒拿一分,不知會急成個什麽樣兒!”
“你若想回,咱就回去!”東方碧仁說道:“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咱們就此走了,師太長老也會想明白的,知道嫣智姑娘定是被我們帶到了合適處……隻是那個宇泰就痛苦了……”
薛淺蕪想了想,也沒什麽好回去的。辭別不辭別,師太長老都勘得破。於是說道:“痛苦使人清醒,就讓那個宇泰慢慢看明一切去吧……”
“誰若愛上了你,照你這麽狠心,將來還不得痛苦死?”東方碧仁笑道。
薛淺蕪得意道:“你莫不是先告饒了?”
東方碧仁搖頭笑歎。薛淺蕪望望前方,又看看身後,思量了很久道:“你能陪我去清河鎮,了結一件事嗎?”
東方碧仁已猜測道:“你要找那徐戰淳算賬?”
“嫣智妹妹不願記怨,但她心裏一定是苦的。她為我解除了後顧之憂,我也要為她完善了身外事!她不能親手做的,我一定要替她做!”薛淺蕪的怒氣升騰上來:“這事情暗地裏查明白弄妥當了,就叫那徐戰淳去善緣寺負荊請罪!”
“可是嫣智姑娘,不想讓事情鬧開啊……”東方碧仁看薛淺蕪拗勁,忙勸她道。
薛淺蕪道:“我會神不知鬼不覺,整得徐戰淳悔悟的!這事不會再多一個人知!”
東方碧仁捏了把汗,這個丐兒在某些方麵的天賦,直讓他這欽差自愧不如。比如說吧,查無頭案,懲治人的手段等等。
就拿這事,人家嫣智姑娘都消仇了,長老師太都不好做什麽了,丐兒偏能兩肋義字插刀,絕不放過。並且瞧她那樣兒,定是成竹在胸、有策略的。
“我早認了,咱們倆啊,大半個月也回不了京城……”東方碧仁歎道:“去前方的旅舍,換件衣服,裝扮成普通的村夫村婦,直往徐員外家裏吧。”
山野之間少人家,崎嶇而行,一路打探,偶爾碰到幾個樵夫、浣衣婆婆,俱都帶著山裏人特有的純樸厚道,非常好客熱情,欣然引路。
正午時分,來到了清河鎮。這是一個典型的古風小城,不及煙嵐城那樣大而混雜,卻是山環水繞,清秀峻麗,儼然有江南之色,風味天成。
徐員外家並不難找。作為清河鎮數一數二的大戶,隻從門外就能看出氣派。家裏又逢喜事,熱鬧歡慶的氣息尚未褪盡。
門外有七八株合腰粗的楊柳,樹下稀稀散散站著幾位莊人,一麵伸著懶腰,一麵嘮著嗑兒。薛淺蕪不願耽擱時間,迎著一位大嬸走了過去,堆笑問道:“這可是徐員外家嗎?”
那位大嬸蒜頭鼻,彎濃眉,很和氣的樣子。照薛淺蕪的話說,就是長著一張廁所臉。所謂的“廁所臉”,大致是說這人麵目可親,容易叫人產生信任的好感。
“是啊……”大嬸細細打量兩人,說道:“你倆看著麵生,是從外地來的?”
薛淺蕪連連點頭:“我是他家遠房親戚,這些年來不常走動,清河鎮都不太熟悉了。聽說他家最近添了嫡孫,可有這回事嗎?”
“有,有……”大嬸哈哈笑道:“可鬧騰了,不僅請來了戲班子,還去碧雲山請來了衝喜的法事場呢。”
“他那大媳婦能否下床走了?”薛淺蕪又問。
“金貴著呢,不過今兒個都下床了!剛才她還出來散了兩步,剛剛進屋去了!”大嬸唯恐說得不詳,怠慢了徐員外家的客人,指著院裏說道:“既然是遠客,趕快進屋歇著去吧!我去給你通報……”
大嬸哼著調兒正要往裏走,薛淺蕪拉住她,為難地道:“你能不能傳個話兒,叫那徐家長媳婦出來一趟?”
“這個……”大嬸奇道:“你咋不進去呢?”
“我們是徐家長媳婦的表親,當年她往這兒嫁時,由於俺夫妻倆手頭拮據,沒能給她送賀禮,這段日子發財,手頭寬裕了,想著給她補上!然而啥時候了,既錯過了婚禮,又錯過了滿月禮,麵子上過意不去,隻想大嬸能幫個忙,悄悄把她叫出來,我與她說上幾句就走!”薛淺蕪說著,掏出了些碎銀子,塞進大嬸的手裏。
“這哪裏能受得?”大嬸有些局促,壓低聲音說道:“我去挖一籃子青菜,隻當是給他家送的!省得他們看見我進去了,沒來由的起了疑心!”
薛淺蕪和東方碧仁,暫時找了個偏僻胡同隱著。
未過幾時,便見那位大嬸挎著菜籃來了,對守門的小廝說:“昨天太太見了我家的菠菜,一個勁兒說長得好,我家啥都缺,就是不缺菜,所以今天弄了一籃子來!”
小廝說道:“多謝花嬸,讓我拿進屋吧。”
“不勞小侄兒了……”大嬸憨態可掬地道:“讓我送到膳房,就很妥當!我也好瞧瞧那寶貝疙瘩……”
在薛淺蕪的焦急中,大嬸帶著一位豐腴白嫩的完產婦人出來了。大嬸指指兩人藏身的地方,衝薛淺蕪笑了笑,先自回了。
那徐家長媳婦麵露狐疑,猶猶豫豫朝著胡同走來。薛淺蕪笑哈哈的,牽了她的手道:“好表妹,暫借一步!往那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