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碧仁提提勁兒,想要下手掄她耳光,卻怎麽能狠下心腸?那一巴掌舉起老高,試了幾試,也沒有落下來。不過已經很到位了,依據薛淺蕪口中的老師,那般疼愛她的程度,這一巴掌不應該實打的。
徐戰淳倒也算有幾分擔當,劈手攔住東方碧仁慢慢垂下的掌,不顧自身安危說道:“不要打她!這事與她無關,是我控製不住,做得過了!她隻是想跟我道個別,沒有其他意思!你就衝我一人好了!”
東方碧仁扣他脈門的那隻手,依舊沒有半點退讓,淡淡地道:“你不怕丟了命?”
“命可以丟,卻不能讓女人受罰!”徐戰淳的懼色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鏗鏘坦然。
薛淺蕪心裏在笑,比起昔時的賈語博,這徐戰淳倒也像個爺們。
雖然他的所作所為,並不值得嘉許。甚至可以說他,多情到了博濫地步。
徐戰淳的心,也許是真的。但他挺身而出,舍命救薛淺蕪的時候,大概沒有想到另一女子,在他死後怎麽辦吧。
那個秉性恬淡孤傲的女子,有可能再不會委身其他男子。徐戰淳既非她的歸宿,那麽別人更不用說。如若不能從一而終,那她寧可終身不嫁,如此青燈守著寂靜,了結此生。
他一熱血,他一衝動,他為另外女子放棄生命,不顧身後之事,那麽曾經屬於他的女子,不管主動也好被動也罷,再也沒人等待與守候。青絲熬成白發,無非轉瞬之間。
這種男人是博愛的,也是薄情的。是無私的,亦是自私的。
幸好嫣智姑娘沒愛上他,若是愛了,他死之後,她的心成灰了。為了一個不是那麽愛自己的男人,枯槁憔悴,未免太過悲哀。嫣智姑娘如果恨他,那就更好,他被東方爺一指頭弄死了,怨的載體不存在了,那麽所有的恨都將沒了依托,心結也就開了。
可是嫣智姑娘既不愛他,也不恨他,隻是悲憫豁達的空澈,她僅僅有幾分可憐他。他死他活,於她影響不大。他活著,不過是陽壽未盡;他死了,不過是歸了起始。如此而已。
薛淺蕪的心裏,竟然一時翻湧複雜,種種滋味難辨難分,怔怔地問他道:“你可曾想過自己的生死?你死倒不打緊兒,然而她呢?一個女人哪有第二次,可以讓男人負下一片心債,為她等候?守望著她?”
徐戰淳呆住了,他沒想到,當時真沒想這麽多。
從這一點來說,男人要比女人簡單得多。他們在大事上,講求理智;在小事上,圖個直接。女人不論在大事還是小事上,都注入了太多感性。
真正愛得清醒而理性的女人,還沒出世。再睿智的女人,都有昏頭沉陷的時刻。隻是犯傻周期的長短、持續時間的長短不同而已。真正聰明的女人,總是不問心。一旦受了傷害,走出得也比較快些。
薛淺蕪本身雜糅了理性與白癡,她連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理性多些,還是感性多些。
隻要快樂,有時做個白癡又何妨呢?為愛白癡,不意味著真傻,當男人愛你時,你是他的白癡,當他不愛你時,還犯得著為他白癡嗎?
所以薛淺蕪的內心,亦是淡冷薄涼,不輸於嫣智姑娘和繡姑小蛾子。她們能夠走在一起,合得一處,不是偶然。
東方碧仁不想再拖時間,溫聲不迫來了一句:“你死可以,但是請到碧雲山善緣寺裏,當著塚峒長老和崇靜師太的麵,自刎謝罪!”
聽了這一句話,徐戰淳的那雙丹鳳眼巨睜,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來:“你從哪裏來的?為何要這樣說!”
問完這句,他渾身上的肉,忽然驚悸跳了一下,失語說道:“嫣智姑娘,嫣智姑娘她怎麽了?你見過她,她在哪裏?”
東方碧仁語氣如初春水,緩而生寒:“你想起她了麽?不過遺憾的是,我沒有見過她,隻是在善緣寺求簽的時候,我私下裏頗與師太長老洽談得來,他們痛失愛徒,萬念俱灰,委托了我一件事,定要尋到你徐戰淳!”
徐戰淳忽然明白過來,問薛淺蕪道:“妹妹,這一切都是你們設計好的?”
東方碧仁不想讓薛淺蕪擔起這場策劃的名義,太沉重了。於是笑著說道:“徒兒她不知道此事,她的性格外向,難免嘴鬆說了出去,師太長老隻對我一人說起過!就算路上沒有遇到你那嫂子,我也會找上徐家門的!可巧就碰到了,實屬天意!並且你還要搶我的心上人,你說我會放過你嗎?”
說到這兒,東方碧仁又補充道:“這事真與旁人無關,何況你的嫂子與我非親非故,可能幫我算計你嗎?她們都是不知情的!”
徐戰淳點頭道:“我是戴罪之人,你是追罪之人,暫且不提善緣寺內僧尼,這事僅與咱倆有關!恩怨無涯,不能卷進太多的人!唯有你我,已經足矣。”
薛淺蕪默默看著他們,東方爺的胸襟自不用提,但這徐戰淳的爭議,真夠大了。
她本來還想著,把他捉弄到欲哭無淚、欲死無門的地步,卻又存了幾分惻隱和婦人之仁,隻想有個交差罷了。
薛淺蕪不辜負東方爺的苦心,裝作是剛知此事的樣子,瞪圓了眼說道:“我還在奇怪呢,為何戰淳哥這樣俊的男子,竟有女子不愛!原來你心儀的對象,是那空門裏的嫣智姑娘啊!”
徐戰淳眼神悲痛,搖著薛淺蕪問:“妹妹你告訴我,你在善緣寺裏,見到嫣智姑娘了麽?”
“沒有!”薛淺蕪幹脆答道:“我聽小尼姑說,曾經一位特別有才華的嫣智姑娘,暴風雨夜未歸,第二天早晨在山下救起後,那位嫣智姑娘不等傷好,隻身一人悄悄地告辭了。從此生死未卜,毫無音訊。”
徐戰淳的冷汗滲出,難以平靜地道:“我一直在等她!卻得到這個茫然未知的結果!如果早知會是如此,我怎麽不去善緣寺找她呢?”
“你認為你去找她,有半點兒用嗎?”薛淺蕪反問一句,臉上沒了表情。
徐戰淳如果在正常態,觀察薛淺蕪此時的表情,定然能看出來,她與這事,絕不是置身於外的。然而此時,他無暇想太多了,問東方碧仁道:“你想怎麽辦我?”
東方碧仁答道:“我要你找個借口,跟我一起出徐家門,到善緣寺負荊請罪!”
聽到這兒,薛淺蕪道:“不行!不能到善緣寺!必須找一處沒人的地方,請了師太長老到場,你去叩頭謝罪!”
“這個使得……”徐戰淳道:“明天我以送你們為由,到碧雲山走一趟吧!謝罪回來,我還要尋找嫣智姑娘呢!她一女子,又不懂得塵中事務,該如何生活呢?”
薛淺蕪和東方碧仁對望一眼,心意彼此都明。徐戰淳配合得尚好,可謂孺子可教,朽木可雕。
如果這樣,因錯得福,未必沒有可能。
東方碧仁鬆開手道:“我相信你,既然如此,你先回房去吧。”
徐戰淳丟了半個魂兒,往那住處去了。一切重新歸於沉寂,好像這場轟烈而洶湧的捉人之戰,並不曾發生過。
第二天早飯後,收拾妥當,徐戰淳便隨了東方碧仁等人,一道往碧雲山去了。
行至山腳,東方碧仁讓他們在底下等著,施展輕功來到了善緣寺。未過多久,就回來了,說那塚峒長老崇靜師太,已去寺後麵的湘竹林裏等了。
他們為避耳目,繞道向後山上爬去。徐戰淳走了半程路,突然停了下來,把袖子卷起來,赤著膊兒,徒手折了一捆荊條,伏在背上,沿著崎嶇的山路而上。
到了午飯時分,他們來到了湘竹林。一座相當大的亭子,坐落於翠竹蔭然之中,清幽雅致,使人忘卻凡俗碎念。崇靜師太自從嫣智姑娘出事之後,難得與塚峒長老緩解了許多,似乎心力已盡,愛恨已結,隨著愛徒的離去,一切都不那麽重了。
此時此刻,他們一穿僧袍一披尼褂,麵朝南方,雙雙閉目端坐,好似羽化登仙的神仙一般。
薛淺蕪和東方碧仁正自躊躇,怎生打攪這片靜謐安詳。徐戰淳已跪下來,用膝蓋前移著,往那長老師太跟旁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