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妻妖嬈

第六七章 傾盡千竿竹,為伊奏曲簫

青色碎鵝卵石鋪成的路,雙足踩在上麵,確能起到按摩作用,倘若換作膝蓋代替,可就寸寸艱難了。

對於徐戰淳這樣的富家子弟,自幼在眾人的嗬護中長大,沒嚐受過半點苦,沒蹭破過半塊皮,那對膝蓋經此磨躪,肯定早已血肉模糊痛如鑽心,他卻渾然不覺,彎曲漫長的石徑,終於被他跪著走完。

“俗家弟子徐戰淳,向師太和長老叩罪。”他背負著一捆荊條,伏地拜見。

崇靜師太和那塚峒長老,閉目依然,神色未變,姿勢未變。

那徐戰淳跪著,約摸過了一柱香的功夫。任是非常健壯的人,也會撐不下來。徐戰淳的額頭,細汗密密遍布,那張俊臉雖是坦然平靜,然而他的呼吸已經紊亂發喘,因為氣血不暢而顯不均。

薛淺蕪一時有些擔心,這徐戰淳會不會昏倒了。

出身於大家族,家教相當嚴格全麵,他應該也練過些武的,卻比不得東方碧仁那樣硬紮穩打。不過是學了個樣式,花拳繡腿罷了。

又待了一會兒,薛淺蕪上前道:“師太長老,人帶來了……”

聲息不聞,冥然入定。東方碧仁意識到了不妙,伸手試探二老鼻息,已然沒了氣兒,不禁怔了很久,落下一聲長歎。

薛淺蕪臉變了色,聲調也不穩了,急切問道:“這怎麽回事兒?”

東方碧仁靜靜看向了她,如實答道:“崇靜師太,連同塚峒長老,功德冤孽皆完結了,一並圓寂多時。”

“不可能吧?”薛淺蕪張著嘴,不能置信地道:“你剛去告知他們此事時,不還好好的嗎?怎麽來到這湘竹林,便歸西了?會不會是被誰害了,出了什麽意外?”

“無疾無病,自然而終……”東方碧仁歎道:“或許他們來到這兒,便坐定了。或許他們選擇在這湘竹林見,自有用意。”

“會有什麽用意?”薛淺蕪小心看看二老,生怕驚擾了他們的安然詳和。忽然又抑製不住了,抱住崇靜師太挺直的脊背,眼中酸澀不已,卻是沒流出淚。

流淚不代表悲傷,無淚亦不意味著無傷。如此抱著崇靜師太,默了很久。

東方碧仁過來拉她起身,她剛站住了腳,隻見從崇靜師太的衣袖中,掉出一支簽來。拿起一看,隻見上麵寫著“疝塵世悲喜癡意”,字跡的後麵,還有底圖作襯,細辨乃是一片蒼綠色的竹子。

薛淺蕪的心念一閃,看向那塚峒長老的衣袖。東方碧仁會意,輕輕抬起塚峒長老的左手臂,也從袖筒裏麵掉出了一支簽。毫無疑問,這簽上是“圜凡間風月濃情”,隻是底圖又不一樣,畫的乃是一支碧簫。

“這是什麽意思?”薛淺蕪問道。

東方碧仁答曰:“傾盡千竿竹,為伊奏曲簫,這裏麵的深意,唯有師太長老兩心相知,外人參透三分,便不錯了。這片竹園,大概是他們昔年定情的地方吧。”

薛淺蕪聞言,變得癡傻起來,失了魂兒那般問道:“咱倆定情的地方在哪兒?咱倆也會死在那裏嗎?”

東方碧仁看著她,憐惜笑道:“又說什麽傻話?咱倆彼此體貼理解,哪像師太長老這般,拗斥了一輩子!愛恨了一輩子!就算生命無可挽回,咱們也是無憾而終,況且你我是在怡園一撲定情,將來還有機會回到那兒,雙雙坐定而去嗎?”

稍微停頓一下,東方碧仁又笑著道:“重新回到那兒之時,怡園也不是怡園了,人也不是當初的人了,除了你我的心,包括環境在內的一切都大變樣了。”

東方碧仁的笑,讓薛淺蕪定心許多。

兩人互看片刻,薛淺蕪按住東方碧仁,笑了一下,然後走到徐戰淳的身邊,看著他道:“你起來吧……”

徐戰淳未抬頭,緊閉雙眼,痛苦地道:“為什麽,為什麽要走得這樣急?為什麽不給我懺悔的機會?……師太長老……你們為什麽去了……”

錯有源頭,孽有歸因。既然已到這番地步,不能再弄出一條命來。薛淺蕪合攏雙手,對著師太長老拜了一拜,扭臉對著徐戰淳道:“崇靜師太與塚峒長老,半生空心澄澈,人雖逝了,清風猶存。你可以把一切心裏話,說給他們的靈魂聽。”言罷這句,薛淺蕪在石柱旁,撿了一個蒲草墊子,放在了徐戰淳的麵前。

徐戰淳雙膝微動,身子前傾,差點倒在地上。東方碧仁及時和薛淺蕪一起,扶住了他。

打坐在蒲草墊上,徐戰淳的唇抖了很久,斷續低啞說道:“經過這一番後,我真感覺自己長大許多……在這以前,我就是個頑劣的孩子,風流為性,見到年輕姑娘就想捉弄,見到漂亮女子就想調戲……不久前的一天,我碰見了一個小尼姑,不知叫什麽鬱妙的,看著生得稍有姿色,就想戲弄一番……”

聽到這兒,薛淺蕪的眼光一凜,問了一句:“叫鬱妙的小尼?”

“聽他話說下去……”東方碧仁平靜地道。

徐戰淳帶著幾分悲色,繼續說道:“那叫鬱妙的小尼姑,為了脫身,也可能是別有用意,慌張了一會兒,就平靜下來說,她有一位師妹,生得貌美如花,比她好看了幾十倍,宛若蓬萊芙蓉。我不相信,因為那鬱妙小尼姑,生得已經很不差了,若再比她好看幾十倍,還能到了怎樣地步?

她見我起疑惑,就說了一番話,幫我出了一個計謀,總之意思就是,讓我得到她那師妹。我自然是欣喜的,也聽說過那位嫣智姑娘的名頭,隻是沒有借口,無緣得見。這時恰逢紫菱嫂子生娃,我意識到機會來了,就以做法事為借口,去善緣寺請小尼姑。

崇靜師太身邊弟子雖多,能撐起門麵的,隻有嫣智姑娘一人,理所當然她就來了徐家。我在乍見之下,驚若天人,她那氣質,恰恰是我最喜歡的,我從未覺得這樣動心過。

席間湊著空隙,我曾半真半假問她,願不願意還俗,結果被她一語擋了回去,再無念想。我不甘心,氣鬱之下,喝了些酒,心裏又憋著悶,竟然鬼使神差,給她下了軟骨散……半是清醒,半是糊塗,半是意願驅使,半是情不自禁,我便悄悄跟隨了她,直到她走不動路時,扛起她從後門回房了……

三更天的時候,她說要走,我不想讓她走,我倆起了爭執,那嫣智姑娘性子烈,受不得半點兒強迫,便要咬舌自盡,我就給她服了一些解藥,送她去了……事後一直愧疚於心,卻又礙於臉皮,不好前去善緣寺邀約她,她也不想讓我見吧,哪知隔了不過幾日光景,她已離寺出走……”

薛淺蕪忍住聽完,想要破口罵徐戰淳。卻又罵不出來,很堵塞的感覺。

東方碧仁看薛淺蕪的臉都憋紅了,很貼心地,拍了幾拍她的肩膀,讓她冷靜。薛淺蕪沉一口氣,方才把那火氣咽了下去。

稍微平息一下,從頭忖思,這事能全怨在徐戰淳身上嗎?如果不是那鬱妙姑娘在扯線,當導火索,徐戰淳會生出邪念嗎?

如今師太長老皆去,善緣寺隻怕又得起風波了。

從湘竹林到善緣寺,不過轉幾個彎兒的功夫。當看到塚峒長老和崇靜師太的屍體時,舉寺僧尼皆默哀了。

薛淺蕪和東方碧仁,在為師太長老換衣服時,各從他們二人懷中,翻出一張信箋,都用草黃的紙糊著,拆開一看,各有一句遺訓。

崇靜師太的是:“繼任掌門可以另行寺規,北辰嫣智為尼姑庵的總掌門人,永葆此銜,絕不更改。”塚峒長老則是:“宇泰為僧舍之新掌門人,繼任之後,蕭規曹隨,一切聽任西院掌門安排。”

薛淺蕪看了東方碧仁一眼,師太長老似乎早預知了自己的大限,雙雙做了準備。免得生前死後,出現是非爭端。

如此最好不過。因為佛門淨地,有時亦少不了是非爭端。

東方碧仁當眾宣讀了兩封箋,沉默之後,一片嘩然。其他倒沒什麽,就是繼任掌門的問題,有些爭議。

僧舍的宇泰,年紀尚輕,遇事猶豫委決不下,這些都是很不好的。但是東院僧人掌門要聽西院尼姑掌門的話,一切都好辦了。

關鍵聚焦,在於西院尼姑庵的掌門。

且暫不說,北辰嫣智已經脫離空門,下落未明。就隻說她前些日子發生的事,就不符合崇靜師太定下的寺規。雖然所有的門人,除了鬱悶之外,都不知道具體內幕,也不知道徐戰淳做下的事,但從那晚的鬧騰,尼姑僧人都心知肚明了,嫣智姑娘已非完璧。

隻這一點,足以被人抓住不放,挑起事端。

待眾僧尼靜下之後,東方碧仁問道:“長老和師太的遺囑,大家有什麽異議嗎?”

靜默了一會兒,鬱妙忽然走了出來,直到宇泰跟前,笑眉怪怪地問:“師兄,你覺得呢?嫣智妹妹還能再回來嗎?還能再繼承大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