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陳府的格局布置,並無什麽奇特。從路過的殘址來看,也就是官宦人家普遍有的亭台拱橋、香榭閣樓罷了。好不容易來到繡姑所說的假山,順著盤旋石階環繞而上,立在凸凹起伏的山頂,俯視腳下,薛淺蕪忍不住讚歎了。山不在高險峻,設計卻是獨具匠心。在四周的林木陰翳之中,雖辨不清方位,可根據頭頂的太陽,薛淺蕪也能大致猜得出來。
山的南麵,即“向陽花木易為春”的地帶,是整座府宅的正房,輪廓簡約,線條疏朗,隱現主人生前之大氣風,應是繡姑父親的住處了。山的北麵,喜陰植物鬱鬱蔥蔥,人工鑿出的一條特色羊腸山路,蜿蜒至幽深間,乃是一方占地數畝的菱形池塘,四圍種著清一色的蘆葦,時值夏季未盛之初,嫩綠瑩然,在水波裏漾起一片古樸翡翠意。池塘的彼岸,斷壁殘垣難掩娟秀雅致,一大一小兩所套房故跡,像是女子閨室。女人本性屬水,喜臨水畔而居的女子,多是自憐自惜而有氣性的。
願在如詩如畫的僻靜地,為一女子建舍,透露了男主人與此女子眷戀恩愛的訊息。這世間最深刻難忘的感情,往往藏在最不喧囂的地方,像是深泉流入心底穀澗,發出輕鳴淺唱的回聲。
山的東西麵向,田園並些小型房舍之類,約是丫鬟仆人勞作起居的地方,已被各種藤木雜草占滿。山頂的那座宗廟,固然有人為毀棄的原因,更兼在這麽多年風雨最直接的吹蝕衝刷下,痕跡不留,蹤影難覓。可見居的位置高了,未必就是好的,被拔除得連根不剩,就連大自然也不容許太過頭的出類拔萃。惟餘四株柏樹,堅韌隱默,披霜迎雪,用頑強的生命力堅定著神一般的守候。
繡姑看著這一切,淚水流了滿臉。黯然傷魂處,依稀故園情。
薛淺蕪不知怎生安慰她才好,道了一句:“都過去了,以後我就是你親人……”不矯情,不過問,隻願用最底層的心聲說話,盼著自己所喜所愛所欣賞的人安好。
繡姑視線落在山南麵正房的殘址上,輕道:“那是家父的‘無為堂’,家父陳姓,表字臻,司通正職,月俸二十四石,在朝堂上也算是不小的官銜了。家父素來無爭,十幾年前卻被無辜扣上莫須有的罪名,說是壑賢王的餘黨,必剿之而絕後患。可事實上,家父與壑賢王隻是友情結交,並無任何政治圖謀,就再也沒了施展報複的機會……
山後麵有一方碧螺池,是母親在懷我那年,暑熱難耐,從來不喜興建閣房的父親,專為娘親而建,我出生後,娘親在大閣房裏養身子,奶娘帶我在小閣房裏住著,父親一天總要來看好幾次,還被娘親戲謔說是沉溺閨闈……可憐我那才情善良的娘親,在父親死後,投了碧螺池相隨他去。當然這些後話,我都是聽說的了……”
“壑賢王是誰?”薛淺蕪問道。聽其名號,必是相當引人矚目的,然與東方爺在一起這麽久了,從未聽他提及過此人,不禁有些好奇。
“就是當今皇上的二哥趙壑……”繡姑述道:“原也是東方爺那般的飄逸才俊,進退有度,中正不阿,從當初被封為‘賢王’就可度其人品極佳……可惜早已不在世了……”
“病死的嗎?”薛淺蕪猜測道。因為既然甚受皇帝弟弟寵愛,就不該是死於權利傾軋之中。
繡姑搖搖頭道:“這段往事,我也隻是道聽途說而已。畢竟朝野之事,不敢亂加臆測,事情又過去了許多年,誰也不想再因翻舊惹禍上身……”
在繡姑平靜的講述中,薛淺蕪心跳起伏,因為這段往事,竟與自己打了擦邊球。她苦苦探尋的所謂“身世”,豈料不經意間,就得知了粗略大概,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當年,孤竹王朝有三位皇子,長子趙峰,次子趙壑,末子趙淵。薛大將軍本是皇儲趙峰的勢力,有一相貌醜陋的女兒,因為身份的特殊,擇低心不甘,擇高人不願,所以一直沒有合適對象。薛大將軍希望把她許給趙峰,作為貴妃,但是趙峰自恃身份尊貴,不願娶一醜女。
這時趙淵傳達意思,隻要薛大將軍保他奪得皇位,就封將軍之女為皇後。薛大將軍為了寶貝獨生女大半輩子的榮華富貴,與趙淵立下盟誓,倒戈起兵反了趙峰。皇儲趙峰死於兵敗。
江山易主,趙淵如願以償,果然守約,封了薛家之女為後。不到一年,薛大將軍染疾去逝,趙淵就直接把那醜陋皇後貶到了冷宮,一晃就是十餘載,沒去看過她的死活。
二王爺趙壑虛懷若穀,光風霽月,無心皇位,被封“賢王”,素來被皇帝趙淵信任,委以重任。也許是命中注定的糾扯,一次酒宴之上,“賢王”趙壑與趙淵寵愛的琴妃一見鍾情,私奔天涯。
趙淵大怒,派了各路高手,多年以來,一直沒有放棄對趙壑的追殺。趙壑和那琴妃疲於奔命,經常困入險境,卻因壑賢王為江湖上很多義士所敬重,在逃亡的路上九死一生,多次被救。
如果說趙淵起先的憤怒,來自於心愛的女人和信任的弟弟給他戴了綠帽子,後來的憤怒,則來自於皇權的尊嚴被踐踏了。在他眼中,他要追捕趙壑,殺之剮之,所有權都在自己手裏,卻偏偏有那些不要命的人,逆而行之,觸犯聖顏。
作為皇帝,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更激起了趙淵的報複心。他重金收買了無數邪門異士,與那些正義俠客相抗,江湖上一時腥風血雨。這些年來慢慢歸於平靜,但再也沒了壑賢王的半點消息,有人打賭他還活著,可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縱然躲得再嚴實,在皇帝的有心剿滅下,天長日久,焉有不被發現蛛絲馬跡的道理?
所以,壑賢王該是死於非命了。至於琴妃下落何處,未可得知。殉情的可能大些。
“講到這裏,你也明了……”繡姑低道:“家父就是在壑賢王逃脫後好幾年,皇上到處追殺依舊無果的情況下,被遷怒治罪而滿門抄斬的。”
薛淺蕪聽得忽然有些糾結,她很難限定了自己的立場。雖是穿越來的,可她這具軀殼與原廢後是重合的,亦或是說她的靈魂寄附在了薛將軍女兒的身上,她能不認祖宗嗎?若認祖宗,薛大將軍乃是當朝的功臣亡將,與那老奸巨猾、過河拆橋的趙淵皇帝是一夥的,那自己與繡姑不就有了家族之恩怨嗎?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九泉之下的薛父,看到他死之後女兒所受的苦,會原諒趙淵嗎?估計做夢都恨不得剝其皮啖其肉,想把趙淵從皇位上趕下而後快吧?隻是他沒看到這些。最起碼是沒能活著看到。
在世人眼中,薛家於皇家是有恩的。殊不知,卻亦是有隙的,甚至有仇。
如此一來,薛淺蕪就孤立了。不能選擇與虎謀皮,前路注定要失去皇家的靠山。薛將軍之女的內幕若被曝光,又將失去繡姑這個好姐姐。
繡姑看薛淺蕪發起愣來,晃了晃她說道:“妹妹,你的真名喚作甚麽?我隻聽東方爺昵稱你為‘丐兒’,我也便叫你‘丐妹妹’了……那天晚上逛怡園,你被黑衣人截去,一整夜未回府,我和爺聊了幾句,不經意間問到你的姓名,爺說你是孤兒,從小不知父母是誰,一直都是靠頑強的混勁兒長這麽大的,所以無名無姓,隻讓我挑個不拗口的叫著就行了……”
薛淺蕪的身形不禁一震。是啊,她叫什麽?向來不太在乎是否有姓有名,認為身外之物,要之無用。然而此時,她強烈地覺得,該有個固定的、放之四海皆無懼的名字了。“薛淺蕪”這個骨子裏的所屬名,是萬萬叫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