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中土,此時應該暮秋入冬了吧。然在南蠻之地,雖說空中永遠浮著一層薄薄陰翳的霧靄,使曠遠明淨的天空有些陰沉憂傷,四季卻是始終如夏,山綠水盈,竹翠草深。因了茂盛林木遮天蔽日,熱氣減褪到了若有若無,就像避暑莊園一樣,把清涼鎖在了永恒。
距薛淺蕪出走京城,一晃已是三四月了。這些時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會發生多少的事情。賢王趙壑、琴妃秦顏悔的屍體已被超度,骨灰合二為一,盛在了石盟寺內蓮花池畔的琉璃盞裏,俗塵冤孽,終是了卻一段。至於當日,夫婦二人屍體何故被掘出了墳墓,仍是未解之謎,就像夭折之嬰中氏無名,為何過了一個莫名夜晚之後,竟被挪了窩兒,身側還有異蛇護體,經絳珠收留後搖身變成女神童林雪隱等等,這些皆是玄妙難測。
有影有形的薛淺蕪,無心無息,好比抽幹了靈,躲閃在九蓮佛心山的奇特地勢中,慣性一般,追隨著甄語遁兄妹倆的足跡。
此時,甄、林這倆娃兒,遭遇到了螞蜂窩的襲擊,順著瀑流直墜入鏡鑒湖。空殼般的薛淺蕪,避之不及,額頭上、脖頸上被蟄出了很多腫泡,所幸的是,她並不覺得疼。倒是被甄語遁緊緊護在懷裏的林雪隱,承受了薛淺蕪的所有苦難疼痛,整個腦袋哄哄亂鳴,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了,嘴裏發出嗚嗚哭聲,和著瀑鳴水濺岩石之響,淒慘成片。
直到薛淺蕪傻乎乎的全無意識,跟著跳入了鏡鑒湖,林雪隱那感應的疼痛才被衝刷去了一些。
若論單個,甄語遁擅泅水,薛淺蕪也不算旱鴨子,林雪隱亦有抱竹洗浴的本事。但這次不大一樣了,順著懸崖跌進湖裏,重心不穩,全無防備,栽進有些刺骨的寒水裏,浮浮沉沉,嗆得難受。
不知過了多久,甄石盟林絳珠二人感覺不祥,匆匆趕到峰下之時,甄語遁抱著林雪隱正在水中昏沉掙紮。等到倆徒兒爬上岸,林絳珠看著他們水淋淋的樣子,眼圈兒立即就紅了,甄石盟大急道了一句“妹妹別哭”,然後從甄語遁雙臂裏接過了林雪隱。看看臉色,溺水之後的蒼白無活力,摸了一摸鼻息,氣息全沒。
登時神色變了。見了此情此景,已知結果的林絳珠,雙目各含著一滴淚,再也忍捺不住,齊齊掉落下來。晶瑩如露水般,滴在了林雪隱稚嫩的臉蛋上。
甄石盟身形一抖,膝蓋登時軟了,整個癱跪在地。也許若有前世,她為他流盡一生的淚,這世便再也不能看到她的一滴淚。
甄語遁看著他的“小師妹”,目光僵直,神情呆愣,沒有一絲反應卻是悲傷空盡。剛才還活色生香,許他美好一吻的人兒,忽然這樣去了。
師徒四人,除了已歸去的林雪隱,其餘三人,皆是寂然無語。四周荒蕪的安靜,漫天卷地而來,仿佛又陷入了鴻蒙初始。
然而,這樣的境地,並未能保持得太久。隨著撥弄水的聲音響起,一個麵色蒼白如紙、襤褸衣衫貼身的年輕女子,確切的說是女鬼,攀著岸邊的石,從湖中爬了出來。她的頭發蓬亂,濕噠噠地落著水滴,仿佛數年沒見陽光似的,那般突兀而又詭譎,出現在他們的麵前。
林絳珠淚止了,怔然地看著她。甄石盟師徒亦如此。看在正常人的眼裏,也許他們搞不明白,為何在林雪隱溺死後,這鏡鑒湖又多了隻活物。
薛淺蕪說不清心思,抑或是根本無心思,步步向他們走去。這時看得更加仔細了些,此女子的肌膚上,一塊一塊蜂蜇過的青紫,腫得觸目驚心。其中疑團太多,饒是智慧徹悟如甄石盟林絳珠,也難猜出這女子之與林雪隱,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替代品。
甄語遁道一句:“我和雪隱妹妹躲開了蜂,雪隱妹妹卻喪了命;她沒躲開,卻完好無缺地活著。”語氣淡淡,沒有驚訝,沒有怨懟,可又大約帶了這些況味。
林絳珠接過話:“她是和你們一起的?”
甄語遁搖了搖頭。這一路而來,直至墜入湖中,他並沒發覺她。但根據她這腫頭腫脖子的模樣,料定她尾隨在身後,才遭到了群蜂重創。
在佛門中,眾生平等,如果說非得有一人,躲不過死亡劫,那他寧可歸去的的是自己。
生亦是死,死如同生。隻是為何,心裏痛徹著遺憾?
短短的幾個月,難道他已起了情念,心為雪隱妹妹而動了嗎?原來情絲情種,本與年齡無關。他不早熟,隻是情來得早了些。歸根結底,他跟師父甄石盟所待的這空門,終究是帶情字的空門。
傷至深處,已成空白。從此,心歸木魚。他的情思,葬在了還未成人的時節裏。為一破空而來的特異女嬰,把這空門裏的情字亦斷絕了。
過了好久,甄石盟才端詳著薛淺蕪,然後看向遠方,歎息道了一句:“這地方又要有塵世奇人來了。”
林絳珠慧性不輸於甄石盟,自是理解。甄語遁還差了些,正待詢問,隻聽得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疲憊而沉重,卻是聲聲清晰入耳。
一匹雪白色的、因長久奔波而有倦累之態的千裏馬,背上坐著一身白衣、同樣有些倦累之態的男子。然而那份溫和不迫的儀態,俊逸高貴的氣質,無論多麽風塵仆仆,都是遮蓋不去的。
林絳珠應著甄石盟的話道:“果然合了你這亂猜之語。”
男子打馬背上躍下那刻,久無知覺的薛淺蕪,心髒忽然砰地一聲,極不規律的猛跳了一下。額頭上脖頸上被蜂蟄過的地方,開始有撕心裂肺、萬針齊紮的疼痛傳來,她有了感覺麽?可記憶裏一片空白,仿佛剛來到這世上,還未塗畫任何印痕的紙張。是故就連蟄痛刺感,都有些遙遠不真實了。軀體能覺出的透骨滲髓之疼,卻不知因何起。癡愣愣的目光,定格在那個風華絕代的白衣男子臉上,依稀恍惚。
來者正是東方碧仁。這些月的時間,最初是在京城等候、暗自派人搜索,幾乎翻遍,沒見她的絲毫影跡。他忖著她是回煙嵐城了,又派了人前往水滸仙寨打聽,依舊無果。這下他待不住了,交待秦延照看好薛淺蕪的姐姐,然後連夜悄悄離開京城,根據丐兒慣常的脾性,他不相信,她會找上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歸隱了。
不放過每一處名山大河、繁華集市,因為她是愛玩兒又愛瞎湊熱鬧的女子。尋人過程,漫無目的而又艱辛,他是在萬念俱灰時,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來了九蓮佛心山。這麽偏僻的所在,若非是個名勝之地,他還真是預料不到。當他眼光凝在那瑟縮發抖的女子身上時,一顆心瞬間狂跳了起來。是她!
可是,那究竟還是她麽?為何她的眼中除了惶恐,沒有任何悲喜情感,黯淡毫無神采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