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半個多月逝去了,甄正京來坎平鞋莊的那一天,天氣初晴,冬日照在積雪晶瑩的道路上,猶若閃爍著清透的光澤。
故人重逢,甄正京激動得合不攏嘴,隻會嗬哈,幾乎要拜伏到地上去。薛淺蕪拉著他,詢問了她走後水滸仙寨的情形,以及嫣智姑娘近況。聽得一切都好,嫣智姑娘事無巨細,在幕後運籌得很得當,薛淺蕪這才大放心。
甄正京的老淚終於忍不住落下來,問薛淺蕪在京城裏還安好嗎。東方爺在旁邊捏了一把冷汗,那樣深情而愧疚地看著她。
薛淺蕪揚眉笑道:“你們寨主,在哪兒會過得不好呢?試問這世上,有敢讓她過得不好的人麽?”
東方爺忙附和道:“是呢!好不好在自心,丐兒一片追求美好的心,會過得不好嗎?”
老學鳩看東方爺一眼,很讚賞地點頭:“我們全體丐幫把寨主托付給了你,她若過得不好,你的心就該沉重了。”
眾人隻當笑話,說了一陣。後來言歸正傳,東方爺婉轉地說了此番意思:“東方家向來有不成文的規定,女方嫁入男方家中,必須女方出一媒人作證,去男方家提婚。”
甄正京道:“這倒是頭一樁奇聞。隻怕我這樣子,難登大雅之堂……”
“莫要謙虛過度,成了自卑!”薛淺蕪久積的匪丐勁頭兒難得再露了出來:“把咱們的氣場拿出來,給人瞧瞧!可不能被小覷了!”
老學鳩很長時間不聞這般豪言壯語,登時來了勇氣,慌忙著洗了澡,然後換上一套嶄新體麵衣服,看上去相當矍鑠了。薛淺蕪左瞧瞧又看看,笑道:“這哪來的小老頭,還蠻精神的嘛!”
東方爺也點頭表讚許。行頭備齊之後,老學鳩便和東方爺、秦延一起出發往宰相府了。
望著老學鳩努力挺得筆直的腰杆,說不上為什麽,薛淺蕪的心裏忐忑得直亂蹦。繡姑姐姐抓一抓她的手:“相信你們丐幫的人,一定會馬到功成的!”
薛淺蕪勉強拍了拍胸脯,想坐下歇一刻,卻是難以安定。時間一分一秒滑過,她的額頭、鼻梁上硬是浸滿了汗。
繡姑苦口婆心地勸:“你急什麽!大不了的結果是,老學鳩撐不住場麵,被老夫人譏誚一頓,送客出門便是!就算此舉不成,就沒別的辦法了嘛?!”
薛淺蕪艱難道:“我也說不上為何,就是有不祥的預感,甚至比老學鳩被掃客出門更不祥!”
“你啊,越來越不淡定了!”繡姑溫言哄她:“再等會兒,說不定老學鳩舌燦蓮花,萬一幸運就成了呢!”
正說話間,宰相府東方爺的一侍衛,臉色青灰跑上門來:“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發怒了,把屋裏能砸的東西都砸在了媒人身上!”
“怎麽回事!”薛淺蕪麵孔泛白。
那侍衛焦急道:“誰也不知怎麽回事!老爺不在府中,東方爺帶著媒人出現在老夫人麵前,沒說上一句話,就成了拔劍弩張的局麵!嫂子你快去看看吧!”
薛淺蕪心裏打著鼓,來不及換衣服,拉著繡姑就往宰相府趕了去。來到門前,未及入內,便有摔碎的盤兒盞兒碎片,濺落出來。丫鬟們仆人們遠遠圍了一堆,誰也不敢上前勸解。老學鳩藏在東方爺屁股後,拉著他的衣襟,一臉錯愕灰敗。
梅老夫人那瞬間失去了所有冷靜的風度,一手叉著腰,指著老學鳩的鼻子大罵:“你這天打雷劈的三濫貨,老娘打量你早死了,原來還在苟延殘喘!你被狗屎蒙混了眼還是怎麽著的,竟還敢上老娘的門來!今兒個老娘不讓人打斷了你下作的狗腿,算老娘出不得一口惡氣!”
東方爺聽母親罵得不堪,一時無從勸解,急得青筋暴出:“大家都冷靜些!”
梅老夫人雖正在怒頭上,眼睛卻尖,忽看到了呆愣愣立在大門前的薛淺蕪。幾個跨步過來,揪著她的衣領子,力氣奇大無比地聳拉著,薛淺蕪前後大幅度趔趄,差點不曾摔倒。
東方爺忙上前道,大吼一聲:“這是在做什麽!”
梅老夫人情緒幾近失控,指著薛淺蕪罵桑道:“我說你怎麽長著一張狐媚子不正經的臉,原來竟是與他一夥,竟跟嫡傳似的!”
薛淺蕪的脖頸,被老夫人長長的護甲掛出了幾道痕,暴露在冰冷的空氣裏,火辣辣地痛。
“有話好說!”東方爺橫亙在勢如水火的婆媳間,製住母親的手。
梅老夫人的嗓子都啞了,高挽的齊整發髻散亂開來,有些力竭聲嘶之狀。良久,她抬起頭,紅著眼仇視老學鳩:“想留一條狗命,你就速速給我滾出京城!永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薛淺蕪自己受委屈沒什麽,此時實在氣不過了,挺身說道:“人都是有尊嚴的!請不要那樣說老學鳩!我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麽,但就算有什麽,你們私底下解決去!也不要在大眾前鬧,更不要遷怒於人……”
一言不發的老學鳩,此時瞅了個暇,竄到了薛淺蕪麵前,哀聲求道:“寨主,不要再多說了……老朽這次……實在是有辱使命了……”
薛淺蕪忖著必有什麽內情,不能再在府裏多呆,急急辭了出門。
東方爺吩咐下人們打掃了狼藉的屋子,又安慰勸解了一番梅老夫人,直到她的氣沒那麽躁了,才示意素蔻公主前來陪著,自己則追趕著薛淺蕪一行人,速往坎平鞋莊去了。
老學鳩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嚇,歪耷在一張大椅裏,臉色頹廢灰白地喘著氣。他不開口,薛淺蕪和繡姑等人倒也不好問他什麽。待瞧見東方爺進了屋裏,眾人忙著讓座之時,老學鳩一陣劇烈的咳嗽。
丫鬟們端上來了茶,他虛弱張嘴喝了些,潤潤幹涸沙啞的嗓子,忽從椅子上跌下來,對著東方爺一陣猛磕頭。
東方爺忙雙臂扶起了他:“有什麽話,慢慢的說!別太激動!”
老學鳩又灌了幾口茶,極力平定了很久的情緒,然後看一看周圍聚集的那些人,眼裏露出難為情的神色。
薛淺蕪擺了擺手,伺候的人都下去了。老學鳩羞慚而且哀慟地緩述道:“那一年,我來京城考試,一鳴驚人,是同屆中最出色的一位。皇上賜下了酒席,也合該是被繁華擾亂了心誌,香衣雲鬢之間,意氣風發,酒不醉人人自醉,我造次扯了一女子的手。當時我並不知,她就是芳名動京城的梅家二小姐……”
東方爺和薛淺蕪,同時變了臉色。梅家二小姐,不就是現今的梅老夫人,東方爺的母親嗎?強收起了驚詫,薛淺蕪顫著問:“不過無心之失,不至於就把你恨到如此地步了吧?”
老學鳩疲憊的臉上,不知何時落了一顆渾濁的淚:“當時我並不知她已定下了婚,所以眾目睽睽之下對這事忌諱得很,當場就甩我了一耳光,同時狀告聖上,說我品行不端調戲良女……”
幾人聽得麵麵相覷。老學鳩道:“這還沒完……皇上當場削掉了我頭銜,把我趕出宴席,偏偏梅家三小姐,也就是她的妹妹看上了我,竟與我私奔了……”
“小姨朵兒?!”薛淺蕪、東方爺同時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道。
“她就是叫朵兒!你們竟然見過她麽?”甄正京老淚縱橫:“我和她一起去了蜀中,過起了不問世事的隱居生活,並且有了一個兒子。也怪我太戀舊,那天看到一個姑娘,長得極像我那如花似玉卻早早死去的舅娘,我一怔神之下,跟著她走了半裏路……這一切正好被朵兒瞧見,她就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孩子離家出走了,多少年來沒有下落。後來我聽說她在煙嵐城有了相好,於是不顧一切趕到那兒,卻遭到了昔年高府衙的胯下之辱,卻一直不死心,淪為乞丐也沒放棄過尋找朵兒和我的兒……這些後話,你們已知道了……”
薛淺蕪倒吸冷氣,記得老學鳩為他們醫治寒屍粉毒時,曾提起過與高府衙的過節,沒想到竟是因梅妍朵而起!
果真如此的話,東方爺和薛淺蕪同時問出了口:“那賈語博……”
老學鳩目露茫然,表示不明白兩人在說什麽。薛淺蕪這時才繞過了彎兒,老學鳩並未目睹高蘆捷怒刺負心郎、梅妍朵上去揭真相那幕,所以這麽久了一直被蒙在了鼓裏。
此時忍不住提點道:“那賈語博,就是梅妍朵的兒子啊……你沒見過朵兒,她是刻意避你,我們卻都見過。”
賈語博這名字,作為煙嵐城如今的父母官,甄正京卻是聽過的。
他猛呆住,半晌拍打著自己的頭嗚嗚道:“是了,是了!就是他了!他就是我兒啊!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朵兒你可捉弄苦了我!”
一波接著一波,眾人不知如何勸解,甄正京搖晃晃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道:“寨主,老朽無能,給你和東方大人帶來了困擾!此行珍重,我要去守護我的兒了!”
“學鳩慢行!”薛淺蕪究竟是心痛難釋懷,問道:“你何不早說這一段!無論如何也不讓你去做媒了!”
甄正京長歎道:“那時東方家族還不顯耀,我隻知梅家二小姐許了人,卻不知許的誰……這些年來,我生活在最底層,再加梅老夫人婚後低調,所以我更無從得知——近年崛起赫赫有名的東方氏,宰相夫人就是當年梅二小姐!”
無力看著學鳩遠去,薛淺蕪灰心閉了眼歎,罷了罷了,皆是命運!
隻是還有一重疑問,梅妍朵多年前就與高少府衙私情居在了煙嵐城,賈語博卻是在蜀中孤苦無依靠,她當時竟沒把兒子帶走嗎?繈褓中的賈語博,又是如何長成人的呢?